翌日的朝陽初升,鮮卑人再一次發起了對雁門關的猛烈攻勢。
成千上萬的鮮卑人和大量的攻城器械投入戰場,坐鎮城樓的老將軍親自握刀走上城頭,數千漢家兒郎更是死戰不退,寧肯一同墜下城頭,也絕不讓鮮卑賊子爬上城牆。
這場戰鬥從太陽升起,一直持續到下午西斜,方纔停止。
殘陽落下山坡,將遙遠的天邊印滿了晚霞。
黃昏,從來都不是一個令人值得去稱讚的時光,黃昏之後,黑暗侵蝕光明,大地陷入黑色的永夜。
血液浸透了城牆,從城頭到城角,彷彿是給這座高大的怪物重新換上了一襲紅色的外裝。
高達兩丈的鐵柵大門不時發出‘咯吱’的怪響,偶爾還會有一些石屑木塊從最上方稀稀疏疏落下。
雁門關前死屍一片,已超過萬計,橫七豎八的擺着,流出的血水填滿了四周的坑窪。
任何語言文字的描述,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這就是戰爭。
戰爭的殘忍,從來都不是那些高坐廟堂的史官們所能明白的,他們從未身臨其境,只會在道聽途說以後,拿起硃砂,在厚厚的竹簡上,輕描淡寫的留下一句,某年某月,漢軍大敗鮮卑,斬獲數萬。
他們也不會去想,‘將軍百戰死,壯士人難回’是怎樣的一種悲壯。
關上,鏖戰一天的士卒們疲憊至極,痠軟的癱坐在地上,將後背靠於城牆小憩,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掛有大大小小的不同傷疤。
嗚鎢~嗚鎢~
沉悶而悠揚的號角再次響起,關樓下正在進食的黑鴉張開雙翅,數以百計的黑鴉振翼而飛,好似一陣鋪天蓋地的黑色旋風。
關上的士卒拄着兵器勉強支撐起身子,這低沉的號角聲他們再也熟悉不過。對他們而言,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死亡邀請,已經帶走了太多人的鮮活生命。
他們的身子控制不住的開始戰慄,眼神卻一如以往的堅定。
誰都怕死,可他們不能退!
在這雁門關之後的數裡之地,有他們的父母妻兒,有培育生長多年的故土,他們絕不允許這羣來自關外的野蠻人去肆虐踐踏。
手中的武器不由緊了幾分,指節處可見白骨。
雲梯,井闌,衝車,破城錘……
一系列的攻城器械從遠處開始緩緩推進。
步度根鮮衣王甲立於大軍最前,宛若斑虎的雙目中掩飾不住喜悅,日思夜想的雁門關終將成爲囊中之物。
胯下靈駒感覺到主人散發出的強烈戰意,奮力踏了踏地面,喘着粗重的鼻息。
步度根手中長鞭揚起,朝雁門關方向猛然一揮。
“殺!!!”
身後五萬鮮卑士卒齊聲大吼,朝着雁門關潮水一般涌去。
城頭上射下的零散箭矢,根本阻擋不了他們奮勇前進的步伐。
領頭的先鋒士卒右手持盾,左手擡住雲梯往城下疾奔,踩踏着地上雜亂的屍身而過,腳步偶爾踏在填滿血水的坑窪中,濺起一道道紅豔的水線。
老將軍扶住牆垛,居高臨下的望向下方,眼中沒有過多的神色變化,防禦用的滾石檑木等物資已經耗盡,箭矢也所剩無幾。
縱使如此,他也絕不會棄關而走。
很快,鮮卑人就衝到了城下,開始搭架雲梯,行動緩慢的井闌也漸漸跟了上來。
鮮卑人順着雲梯往上爬,關上的士卒也磨刀霍霍,這早已不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戰爭,而是已經關乎到漢王朝的國運興衰。
張仲提了把虎頭大刀,率先將一個最先爬上城牆的鮮卑大漢砍作兩截,任其墜落城牆,隨即大聲激勵道:“幷州兒郎們,可敢隨老夫死戰!”
“死戰!”“死戰!”“死戰!”
關上傳來將士們的一致齊聲大吼,他們就像是一顆顆籍籍無名的野草種子,即使拼了命也要鑽出土地,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縱然,只是曇花一現。
咣~咣~咣~~
上百名鮮卑士卒推着巨大的破城錘臨近城下,利用衝擊時的慣性力,猛烈的撞擊着城門,上方的石塵木屑不斷的開始下落。
一下,兩下,三下……
周而復始。
連關上的守卒們都已經感受到了城牆的劇烈晃動,只是戰爭容不得他們分心,他們要做的只有也只能是這一件事,那就是永無止境的殺戮,阻止鮮卑人爬上城頭。
…………
咚窿!
破城錘數百上千次的猛烈撞擊,終於使得巨大的關門轟然倒塌,抵頂在大門身後的數十名壯漢被倒下的大門壓倒了一片。
雁門關的大門一塌,鮮卑人士氣再次大漲,呼喝着一股腦兒的全都朝破開的關門這邊涌了過來,似大江漲潮。
“信哥兒,咱們走吧,再不走就真要葬身於此了!”一名正左右砍殺的夔目青年大聲朝嚴信喊了起來。
魏續急了,他雖然恨這些鮮卑人,但他卻沒有以死相拼的想法,他還年輕,還有大好前程,何況古人不是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嚴信聞言,一路殺到張仲的身旁,清逸的臉龐透出了一絲狼狽,“世伯,英雄報仇,十年未晚,屆時您再捲土重來,定能將鮮卑人殺個片甲不留。”
張仲身前的胸甲血淋一片,經常用手撫摸的白鬚也染上了幾縷嫣紅。
老將軍襯着刀柄,微微喘息着換了口氣,繼而大聲吼了起來:“韓烈,韓烈……”
正護衛在老人周圍奮力廝殺的漢子,順勢將一名剛冒頭的鮮卑人砍翻在地,不去管飛綻到臉上的灼燙血液,立馬撤了過來,將魁梧的身軀擋在老人身前,“將軍,有何吩咐?”
危機存亡之際,老人展露出一名將軍應有的果斷從容,“我令你率餘下的護衛,帶嚴信,張遼等人,往上黨郡方向撤離。”
從城門坍塌的那一瞬間起,就註定了雁門關的陷落。
“那將軍您呢?”韓烈回頭問了一句,心中莫名的升起了一股不安。
老人似是平常般的哈哈一笑,對衆人說道:“你們先走,老夫隨後就來。”
如此拙劣的謊言,自然瞞不過在場的諸人。
“祖父,孫兒不走,孫兒不怕死!”
張遼稚嫩的聲音讓不少人都爲之汗顏,,尤其是剛剛大喊撤退的魏續,此刻更是尷尬的低下了腦袋。
老人半蹲下身子,伸出溫暖的手掌摸了摸少年腦袋,一往嚴肅的臉龐流露出慈祥之色,“遼兒,答應祖父,等你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將鮮卑人逐出大漢!”
少年倔強的咬着牙,眼淚‘簌簌簌’的直往下流。
“怎麼,你們都想抗命不成!”
張仲見衆人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稍微帶有些怒氣的朝韓烈下令道:“韓烈,帶他們走!”
韓烈的嘴巴緊閉,生平第一次沒有應下老人的軍令。以往只要是張仲的命令,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他從不會皺半個眉頭。
但今天,不一樣的。
韓烈望向老人的目光中透出了哀求,“將軍,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老人不說話,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個平日裡行事作風豪邁的漢子一把揪下頭上的鐵盔,眼睛通紅,像個憊懶無賴般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話語裡帶着哭腔,“這算個什麼事兒,哪有自個兒逃命,將主帥扔在這裡的道理!”
“滾!”
老人怒喝了一聲,看向一個個垂着腦袋的青年後生,斥罵道:“你們是不是非要氣死老夫,才肯罷休!”
說完,老人提起長刀,狠下心的指向諸人,咬牙一字一句的唸了起來:“軍令如山,有敢違令者,斬!”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無奈之下只好選擇了妥協,老人的心意他們都明白。
韓烈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哭號了一聲,將軍,保重啊!
望着一行人轉身走下城樓,張仲心中最後的一塊大石落地,再無牽掛。
“雁門關落入異族之手,張仲,千古罪人也!”
如此悲涼的口氣任誰聽了都覺得辛酸無比,老將軍抽出腰間佩劍,架在自個兒的脖子上,閉上雙目,兩滴滾燙的濁淚順着褶皺的臉龐一劃而下。
轟轟轟轟轟……
悶沉的雷聲響起,天空中依舊佈滿晚霞,不見半朵烏雲。
“援軍!是援軍到了!”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那聲音中夾雜的激動情緒,就像即將渴死荒漠的旅人忽然見到一股清澈的甘泉。
已經支撐不下去的士卒們,喜極而泣。
遙遠的地平線上,一股人數上千的騎軍正以近乎瘋魔的速度極速前進。
看,一杆猩紅大纛,迎風獵獵,旗下戰馬奔騰,兒郎盡帶刀裹甲。
聽,一線蹄聲如雷,由遠及近,炸開一路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