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濮陽千里之外的關中,皇城長安。
熬過了災荒,關中又恢復了往日生機,街道市集上人來人往,吆喝販賣聲此起彼伏,隨處可見欣欣向榮之繁榮景象。
皇宮之中,自劉協改去之前的好逸惡勞,近來尤爲勤奮。不僅通讀史書,還常常召集太學的諸多夫子以及學生入宮,禮節下問,彷彿是要立志做一個賢明的君王。
明光殿內。
心腹宦官韓宣躬低着身子,輕挪腳步而來,謙卑十足的向劉協見禮:“奴拜見陛下,願吾皇千秋。”
別看韓宣在劉協面前低頭卑微,然則在其他人面前,可謂是威風八面。如今的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小宦者,升爲中常侍,成爲了宮廷裡呼風喚雨般的存在。
劉協此刻正在案桌上運筆書寫,也沒有管他。等到書寫完畢,劉協才向韓宣招了招手,像是對待朋友般的語氣說着:“過來看看,朕寫的這幅字如何?”
韓宣躬着身子上前,潔白的布帛上,寫着高祖當年所作的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當年淮南王英布起兵反漢,由於其英勇善戰,軍勢甚盛,導致漢高祖劉邦不得不親自出徵。在擊敗了英布之後,劉邦得勝還軍途中,順路回了一次自己的故鄉——沛縣。
酒酣之時,劉邦一面擊築,一面唱着這首自己即興創作的《大風歌》。
此詩雖然僅僅只有三句,前二句直抒胸臆,雄豪自放,亦顯得躊躇滿志,第三句卻突然透露出前途未卜的焦灼,也表現出了高祖劉邦內心對國家尚不安定的濃郁惆悵。
“陛下文筆超凡脫俗,筆走龍蛇,觀其字,浩瀚如宇宙,形神俱至,乃世間絕世之珍品也!縱使張芝、鍾繇之輩見了,也會甘拜下風,自嘆不如!”
韓宣哪裡懂得辨別書法,不過既然出自天子之手,他如何也是要拍上幾句馬屁,用以博取天子歡心。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劉協果然大爲高興,但嘴上卻是謙虛說着:“你呀,就甭拍馬屁了。朕這字跡如何,朕還是有些自知之明,張芝、鍾繇乃我朝書法大家,朕拍馬亦不能及也!”
看着寫好的‘大風歌’,劉協心中長長嘆了口氣。高祖當年可以親自統兵征討逆賊。可朕,卻只能幽居在這深宮之中,哪兒也去不了,甚至連宮門都邁不出一步。
外面的世界如何?劉協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着,除了在朝堂上聽諸卿大臣講講,就真的如同瞎子、聾子,一無所知。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心境不平之時,劉協大聲高唱,宣泄去心中壓抑的情緒。
猛士雖有,卻非朕之猛士!
韓宣上前兩步,將手裡的布帛奉上,如實道來:“陛下,方纔奴途經長楊宮的時候,有個小宦官將此物交到奴的手裡,請求務必親自交於陛下。奴檢查之後,其中並無毒物之類的威脅,所以不敢耽擱,請陛下過目。”
劉協將裹着的布帛打開,裡面是個小巧的長盒。
木盒子打開,裡面也不是什麼奇珍異寶,而是一支再也普通不過的竹蜻蜓。即便是鄉野間的紈童,也都會製作這個。
面對如此普通的小玩具,作爲天子的劉協卻是心神巨震。
臉上的表情也在這一刻變得極爲複雜起來,激動中帶着不敢置信,甚至還有一絲絲的委屈。
將殿內的宮女近侍全部遣走,劉協抓住韓宣的手腕,雙目中滿是焦急和緊張:“這是誰給你的,那人在哪兒!去給朕馬上找來,朕要見他!”
見到天子這般急躁模樣,韓宣不敢多問,更不敢推脫,當即應道:“奴這就差人去找,就算翻遍整個皇宮,也一定會將人帶到陛下面前。”
“不!此事只能由你去辦,不得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劉協搖頭,很是鄭重的叮囑起來。
“奴知道了。”
雖不知道這裡面究竟有什麼狀況,但韓宣還是點頭應下,隨後匆匆離開了殿內。
韓宣走後,劉協回到坐位,又拿起那個竹蜻蜓反反覆覆看了許多遍,眼中漸漸有了淚光閃動。
朕的皇兄,還尚在人間!
…………
約莫傍晚時分,韓宣帶來一名身材不大的宦官。
“陛下,您要的人,奴帶來了。”
韓宣走進殿內,彎躬着身軀,恭敬稟報起來。
劉協屏退左右,又命人將殿門關上,吩咐下去,沒他口諭,任何人不得進來。
隨後,劉協看向韓宣身後的陰柔男子,壓制住心中的激動,深吸口氣,儘量平靜問道:“這東西是你讓韓宣送給朕的?”
“陛下英明,小人的確是奉主子之命,將禮物送於陛下。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喜歡。”陰柔男子沒有任何猶豫的直接承認下來。
“朕且問你,你家主子姓甚名誰?”
“我家主子說了,陛下看到盒中的禮物,自然應該知道。”
“可當年呂布不是說……”
劉協至今還記得,當年呂布說他的皇兄是在歸來途中,被盤踞山林的賊寇殘忍殺害,難辨面貌。
“除了盒中禮物,我家主子還有樣東西,讓小人交於陛下過目。”未羊從懷中掏出狹長木盒,遞了過去。
韓宣先上前一步接過,將木盒打開,確認沒有危險之後,才轉遞給劉協。
木盒中,是一卷寫好的書信。
“吾弟見信好,時隔多年,恐怕你也難以想象,愚兄還存活於世……”
書信的第一句開頭,便有如一道驚雷,響徹在劉協心間。儘管有所準備,但當真正得知兄長存活於世時,劉協心中仍舊免不了有極大震撼。
他很是認真的看了起來,看了許久。
信中除了閒述小時候的歡樂時光,也大致講了劉辯這些年所經歷遭受過的苦難。
最後結尾,才轉入正題。
“遙想當年,父皇把江山社稷傳於吾手,結果逢董賊入京,逼迫愚兄退位,委你繼承大統。然則如今,呂布黨羽無數,已成虎狼,遠甚當年董卓,劉姓江山已是岌岌可危。
吾身爲皇家子嗣,豈能坐視賊人亂國?
眼下之計,唯有書寫詔書與吾,吾再以此號令天下豪傑,起兵共討呂布!”
結尾署名:愚兄劉辯。
看完之後,劉協只覺渾身的熱血都好似燃燒了起來,憋屈這麼多年,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對呂布進行制裁了!
他當即坐下,提筆如飛,書寫起討伐呂布的詔書,這麼多年的憤恨、惱怒、隱忍,全都寫在了這一個個的文字之中。
可真當要蓋上玉璽的時候,劉協猶豫了。
倘若皇兄劉辯真能號召諸侯擊敗呂布,那他在諸侯之中的威望勢必高漲,到時候,自己是不是也要退位讓賢?
劉協早已不是當年的純真孩童。
他是帝王,目光自然應該長遠。
而且呂布一旦得知此事,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回來興師問罪,就算他有所顧忌不敢殺死皇帝,罷黜換上新君,總該還是幹得出來。
如此一來,他那皇兄也就正好有了名義,在關外登基稱帝。
好一手借刀殺人!
所以不管勝負如何,遭殃的永遠都是自己。
劉協眼眸一寒,既然如此,那也就不能怪弟弟心狠了。
“韓宣,給我擒下此賊!”
伴隨着一聲冷喝,蓄勢已久的韓宣果斷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轟在了未羊的腦側。
未羊本身實力不弱,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太快,以至於他還未作出反應,便捱了一記陰手重擊,橫躺在地,當場昏死過去。
劉協隨後起身,將那捲寫好的詔旨拿起,放在燭火處點燃,火焰越燒越大,直至在他眼中化爲灰燼。
想起那位多年未曾謀面的皇兄,劉協心中只能說聲抱歉。
這個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
朕即國家!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