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書裡面有些話語,若是被有心人揪出來,或許會被說成是誹謗之言啊,能讓外人看麼……”
對任弘希望能一觀《太史公書》的請求,膽小怕事的楊敞是有些不願的。
司馬英卻自有主意:“該刪的部分,諸如孝景及先帝本紀,早就被孝武皇帝看過後,怒而削之了,故此兩紀有錄無書。父親成書之後,恐遭當政者譭棄,便將正本藏之名山,又讓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師。”
此書本就是司馬談、司馬遷兩代人蒐集資料,獨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後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設館修史,集衆人之力合成一書。
所以它的歸屬權,自是司馬遷自己做主,這便是世間唯一兩份《太史公書》。
“那宗正劉德素來喜好黃老,不也曾數次拜訪我家,求得韓非老子列傳等篇觀摩麼?西安侯既爲我家世交,那封父親給任安的信言辭之劇烈憤慨他都看了,入閣一觀又有何不可?”
書畢竟是司馬家的,楊敞反對無效,得了母親允許後,楊惲遂帶着任弘往後院走去。
楊惲有些疑惑:“西安侯爲何會想看祖父遺作?”
任弘的回答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讀史使人明志,我聽聞太史公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數千年史事,一直心嚮往之。”
楊惲不置可否,帶着任弘來到一個外面隨時隨地擱着幾個水桶的屋舍,用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枚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
裡面沒有落塵,沒有積灰,別看楊惲一副不着調的模樣,但從十歲起,他便每天都來親自清掃這間屋子,這個從小就過分聰明的醜孩兒,與外界總是格格不入,唯獨外祖父的文字,能讓他有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出現在任弘面前的,是架設在三面牆壁的書架,上面擱慢了一摞摞竹簡,擺滿了整個屋舍。
做過小吏的任弘最清楚不過了,一片簡大概能寫三十多字,所以當年東方朔待詔金馬門時,就曾用了三千片竹簡寫簡歷,寫了整整一百卷,大概十萬字,光扛過去給漢武帝就要兩個人。
而《太史公書》又寫了多少字?
楊惲早就將每一卷都翻過許多遍,頗爲自豪地介紹道:
“外祖父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孝武太初年間,爲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
也就是五百多卷竹簡,什麼叫汗牛充棟,這就是啊!
擱信息量爆炸的後世,五十多萬是小兒科,但在漢朝,像東方朔那樣,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和《兵法》加起來四十萬言,就已經是“學富五車”了。
更何況,這五十萬言裡,幾乎每一卷都是能傳世進語文課本的經典。
任弘拿起靠右邊的第一卷來,卻是《五帝本紀》,就是這一卷,奠定了中國人“炎黃子孫”的說法啊。
於是他拿着竹簡,很自來熟地坐到屋舍中央的案几後,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西安侯你這是……”
任弘擡起頭:“楊夫人不是讓我將這當成自己家麼?子幼不必管我,你家庖廚飯熟時,我聞到香味自會出去。”
任弘全然忘了,韓敢當還在他家裡餓着呢!
楊惲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非但不惱,反而十分高興,走上前來,親自爲任弘打開了窗,讓外面的光線照射進來。
“西安侯,你還真是個妙人啊!我喜歡!”
……
從九月初十到九月十四,任弘連續五天,每天一早都準時抱一頭小羊羔來楊家拜訪。見過司馬英後,就一頭扎進小書屋裡,大有管他春夏與秋冬之勢。
楊惲去看過任弘幾次,卻見他箕坐在席子上,捧着書卷,或嗟嘆,或顰眉,或惋惜,或開懷大笑。
真像極了年少時的自己啊。
第一次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樣沉醉在外祖父的書卷中,楊惲竟有些感動,收起了外面高傲的狂生行徑,主動爲任弘倒熱湯,換燈燭。
遇到他休沐那天,楊惲也坐在屋子裡隨手拿起書重讀,當任弘讀完一卷後起身四處找書,楊惲便能將下一卷準確遞給他。
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哪一卷放在哪,楊惲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然,就任弘本人來說,這種體驗完全稱不上好,本來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大好氣氛,一擡頭,卻看到一個醜男在對自己迷之微笑,誰受得了。
而楊惲出來說了看到的情景後,讓楊家十分驚異。
司馬英也詫異道:“本以爲西安侯只會淺嘗輒止,隨便翻翻,誰想他竟還將每一卷都按順序讀着來。”
就這樣,五天時間,在任弘廢寢忘食之下,便將司馬遷耗時整整十四年,寫出的五十餘萬字全部看完。
他前世雖然也讀史記,但那是流傳兩千年,經過許多次刪改流失後的版本,與原本還是有些差距的。
當時事不關己,只當是在看遙遠的故事,也沒有如今設身處地的感觸。
能以一人之力,寫出這樣一本傳世之作,將傳說中的五帝時代寫到近世,上下三千年,當真做到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不過也是有毛病的,虧了秦始皇帝和項羽前後添的兩把火,三代和春秋戰國的許多史料蕩然無存。司馬遷只能靠零星的殘卷和戰國縱橫之言來補充,所以錯漏的地方挺多。
紀年弄錯甚至齊、魏王系顛倒是常見的事,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機會看到晉朝纔出土的竹書紀年。
而因爲戰國七雄相互亂黑,我罵你秦戎,你罵我楚蠻,所以許多說法相互牴觸。
面對分歧較大的史料,司馬遷大概是覺得不同說法都有可能,只取一種覺得可惜,便讓它們存在於不同列傳中,交給後人做判斷。
於是任弘能在上面看到關於秦始皇的身世有兩種說法,其母有邯鄲大戶家女和呂不韋舞妓兩種記錄,秦始皇帝在《呂不韋列傳裡》被視爲呂氏私生子,《秦始皇本紀》裡又成了秦莊襄王親兒子。不同列傳矛盾相沖,而趙高和李斯的沙丘密談如何流出,也是個疑問。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是楚漢之爭,陳勝吳廣的敢爲天下唱,驚心動魄的鴻門宴,如同史詩尾聲的垓下圍,都是傳世名篇。功臣將相紛紛登場,司馬遷寥寥數筆,就能勾勒出他們鮮明的形象。
多虧了陸賈留下的《楚漢春秋》,以及司馬遷親自走訪各位開國功臣子弟,方能還原那段波瀾壯闊的篇章。
唯一遺憾的是,司馬遷畢竟是文人,對打仗真是一點不懂,每逢大戰就一筆略過,硬着頭皮寫出來的也毫無激情。
這點比起《左傳》就差遠了,且不論左傳究竟是不是春秋的傳,是不是僞書,其作者絕對是親自觀摩過戰爭的,讓人感覺身臨其境。
不過實事求是,司馬遷真沒有吹噓項羽,項羽本紀裡有項籍的勇猛,但也如實記了他屠城、自負等諸多毛病,其興亡皆有緣由。
若是隻看到一半而無視另一半,便說作者偏頗。
那不是司馬遷的問題。
而是讀史者的問題。
史學家的良知是存在於書中的,不虛美,不隱惡,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可謂之實錄。
在讀累了的時候,任弘起身在這狹小的屋舍裡活動,舒展身體。這裡是真的小啊,後世被奉爲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如今卻被束之高閣,難以傳播。
因爲全書最引人爭議的地方,是關於孝景、孝武朝的記載,正是這兩篇當年觸怒了漢武帝,引來刪書,也讓司馬遷對這本書的命運不抱希望,特地分正副本收藏。
來自後世的任弘能不明白麼?他最清楚不過了。
人是很難客觀看待百年之內歷史的,司馬遷本人也做不到。尤其是在書寫李將軍列傳時,帶入了很強的主觀情緒,爲李廣鳴不平。
但太史公自己也說了,這本來就是他一個人寫的“一家之言”啊。
更何況,他也如實記下了李廣小心眼、屢戰屢敗的一面。
司馬遷針對的絕非衛霍,而是那些無能無才,卻因爲裙帶關係而身居高位者。
李廣利說的就是你!
還有許多涉及景、武兩朝的事,是不能秉筆直書的,只能以隱約之意,這是司馬遷在經歷李陵之禍後的抉擇。這些“唯唯,否否”裡隱含的未竟之辭,只留待後世的“聖人君子”去探索了。
他的謹慎是有道理的,歷史上,史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被人理解,視之爲“謗書”。
後世的班彪如此批判司馬遷:“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埶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
這些是否定司馬遷的話,在任弘看來,其實是誇讚啊!
司馬遷是最後一個,沒有被六經洗腦的史官了,所以這書,實爲子學時代最後一作。
不止記了帝王將相的家譜,還寫了西南夷、匈奴、朝鮮兩越這些大一統國家內的民族史。司馬遷曾親自踏遍天下,實地考察,作爲隨行人員深入西南,對山川人文了然於心,也明白這一切的基礎是什麼。
是農,是虞,是工商,是芸芸衆生,爲此寫了《貨殖列傳》作爲列傳最後一篇。
任弘也忍不住讚道:“以炎黃五帝始,以農虞工商和天下貨殖終,有頭有尾。”
這立意,實在讓任弘歎爲觀止。
既大而全,又小而精。漢書很多篇章基本是直接取自史記,一字未改,因爲這廝文字太好,筆力驚人,到了一字千金難以修改的程度。
時間,也只有時間能滌盪一切敏感詞,讓不能說的事變得能說,讓人變得客觀而不帶先入爲主的情緒。
讓一本千夫所指的謗書,最終變成正史,得到它應有的歷史地位。
好東西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不論文字還是歷史觀,史遷從一開始,就已經站在了兩千年封建史書的最高點了。
往後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任弘敢說,剩下那二十三史裡的私貨,只會比司馬遷多,不比他少。哪怕班氏,也秉承六經,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了不少人呢。
縱觀兩千年,作爲紀傳體開山鼻祖的史記,是唯一一部出圈的史書,觀衆多了,註定會被無數人審視。
人們期待它完美。
所以纔會憤慨於它的不完美,極端者,恨不得斥之爲“小說”。
其實沒必要苛責一個兩千年前的史官,非得達到現代唯物史觀的高度。
真抽去那些文采飛揚的文字,豐滿入骨的人像,妙趣橫生的故事,寫到成一板一眼的紀實,你多半會說:
“太長不看!”
……
“唉,這就沒了?恨短啊。”
九月十四這天,當最後一卷《太史公自序》閱罷後,書架上再無他沒讀過的卷章了。
任弘不由得悵然若失。
以天漢二年爲界,司馬遷的人生分成兩段。之前的任性率真,之後的沉默寡言。
從受腐刑開始,他不再激昂熱血,不再一心期盼着見證一個盛世,而是默默低下頭,和光同塵,苟延殘喘,只爲寫完史記,寫完對這個時代最後的記錄。
當最後一篇寫完後,便如同耗盡了所有油脂的燈,黯然熄滅。
他死時一定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吧,巫蠱之禍剛剛發生,朝野動盪,地方上已經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盜賊四起,若不做出改變,赫赫天漢甚至有土崩瓦解之勢!
可惜司馬遷連漢武帝幡然醒悟都未能看見,就長辭於世了。
任弘不由想起一首歌。
“在滔滔的長河中,
你是一朵浪花
在綿綿的山脈裡
你是一座奇峰
你把寂寞藏進烏雲的縫隙,
你把夢想寫在藍天草原
你燃燒自己溫暖大地
任自己成爲灰燼
讓一縷縷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後的傾訴!”
他覺得,這首《最後的傾訴》其實不適合漢武帝,而應該獻給司馬遷。
因爲劉徹從生到死,都是燃燒別人溫暖大地,何曾捨得燒自己?
適合漢武帝的是《再活五百年》,做人有苦有甜,善惡分開兩邊,年輕的豪邁壯志和晚年的孤家寡人,兩個極端的評價,都是自找的。
而一生都在求仙吃藥,訪蓬萊,尋西王母的漢武帝,是真的想再活五百年。
不論如何,過去的那數十年,是屬於漢武帝和司馬遷的時代。
一個作爲高高在上的帝王,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用自己的意念構築了天漢的龐然形體,讓中華真正完成了大一統。
另一個則是小小史官,他給華夏過往三千年歷史做了一個大總結,以慢火煨出了大漢的魂靈,在身體被打折趴在地上後,仍燃燒了最後的生命,發出了最後的傾訴。
就是這五十餘萬言,讓後人能透過這些文字,打開一扇跨越時空的窗戶,看到這個偉大的時代。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從某一點上,正是這個身體殘缺,從來沒影響過朝局的”小人物“,最終成就了漢武帝,以及這個時代將軍、謀士、使者、商賈、美人、衆生的不朽!
“西安侯終於讀完了,覺得外祖父此書如何?”
所以當坐在對面的楊惲,滿臉嚴肅地問出這個問題時。
任弘擡起頭,正襟危坐,說出了那個男人給予此書的評價。
“史家之絕唱。”
“無韻之離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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