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渺渺之身,繼六廟祖宗之靈,承世宗奮擊之威,當絕匈奴百年之運!”
竟寧二年五月,距雲中郡萬里外的烏孫赤谷城,烏孫國的丞相——大祿馮嫽看到,楚主在收到那份來自長安的詔書時,先是下拜聽詔久久未起。
“烏孫太后?公主?”
非得使者喊了幾聲,解憂這才起身接過詔書,神情似是喜悅欲笑,又似難過低頭欲泣,種種情緒都最後都收斂住了,她恢復了烏孫太后的雍容,禮貌地讓馮嫽帶使者下去洗沐休憩。
馮嫽在與使者的交談時,也壓抑着內心的激動,三十三年,這是楚主來烏孫的年份,帶着孝武皇帝的期待——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
可事與願違,先是大漢忽然一道輪臺詔結束了在西域的開拓,幾乎斷了與烏孫的聯繫,楚主只能帶着陪嫁的漢人在此苦熬,好容易盼來了任弘,讓瑤光公主入漢重新建立聯絡,不曾想又遭大禍,肥王戰死,元貴靡慘敗,赤谷城被圍困得水泄不通,楚主親持鼓椎立於城頭,與泥靡大軍對峙,終等來女婿援兵。
這之後數年,楚主好似變了一個人,不再悵然東望,而將目光放在了烏孫的一統與安定上,她毅然放棄元貴靡,扶持大樂,以太后身份稱制,對反叛者毫不留情,將赤谷城修得固若金湯,來此的漢人也越來越多。
隨着烏就屠被擊走,烏孫形勢越來越穩固,烏孫貴人們已經習慣了楚主的統治,她以其智謀化解國內的領地爭端,守護漢人在蔥嶺以西的利益,似乎樂在其中。
但只有最懂她的馮嫽知道,楚主思鄉之心,無一日減弱。
等安頓好漢使,馮嫽匆匆趕回公主城,找了一圈不見楚主蹤影,一直找到庭院,才見解憂坐在從中原帶來種子落地生根長成的大梨樹下,還是讀着那份錦書——大漢天子要求烏孫出兵助漢擊滅匈奴的詔令。
她等這份詔書,等太久了。
“楚主。”馮嫽來到近前喚她後,卻見年過半百的解憂站起身,握住了馮嫽的手,這一刻全然沒了烏孫太后的莊重,臉上洋溢着久違的少女笑顏。
“孝武皇帝交付的使命即將結束,很快,我就能回家了!”
……
竟寧二年六月,北庭都護府達阪城之北,五千士卒背對天山而立,神情肅然。
北庭都護奚充國、副校尉馮奉世皆在,但真正的領軍者,卻是一隻手吊在一側,只以右臂馭馬的傅介子,北庭的風吹動將軍冠頂的纓,身旁的旗,但傅介子巋然不動,目光看着西方,似是在等待什麼。
已是“曲長”的蓮滷遊俠兒郭翁中吞嚥了下口水,不止是傅介子在等,他們等這天也已很久。
六年前,那天殺的趙廣漢大索京輔,逮捕了許多遊俠兒,統統發配西域,郭翁中也在其中,但他真正的罪過:毆打過微末在民間時的大漢天子,卻不敢跟任何人提。
六年來,他們在西域北庭戍守,抵擋過匈奴大單于的進攻,跟着西安侯遠征至夷播海,更多時間卻是枯燥乏味,頂着北風吹沙雜飛雪,嚴寒之下,弓弦有聲凍欲折。
雖然大多數士卒都在當地娶了車師、烏孫胡姬,動作快的兒女都三四個了,但偶爾收到故鄉的書信,不論官職,都哭得稀里嘩啦,這漫長的戍守,何日是終期呢?
雖然也有大半數的人習慣了當地生活,樂於坐擁葡萄園和胡婢美姬,已決定不再歸鄉,但郭翁中仍想回去,他念念不忘一件事。
“我非得立大功,登朝堂,在天子面前向他請罪。”
傅介子挾旌旗與討匈奴檄文抵達北庭時,他知道,機會來了。
現在只等烏孫人前來匯合,但他們當真會來麼?雖是漢朝公主主政,但烏孫畢竟剛從內戰中走出來,民生凋敝,康居虎視眈眈,萬一……
沒有萬一,遠處揚起了陣陣塵埃,那是數萬大軍在行進跋涉,烏孫的狼頭旗,代表解憂公主的秦琵琶旗陸續出現在眼前,一如大漢兩次相助一樣,今日天子有召,解憂太后亦發烏孫泰半之兵來援。
起碼四萬人,兩萬騎戰士,自帶乾糧肉酪,還有兩萬作爲輔兵的牧民,趕着牛啊羊啊,這就是烏孫人的後勤。
烏孫大祿馮夫人,還有她的丈夫右大將來到傅介子馬前,下馬拜到:
“奉烏孫太后之命,烏孫如約而至,自大祿以下四萬騎,盡聽傅公號令!”
當年傅介子爲了保住赤谷城,失去了一隻手臂,今日輪到烏孫人來報答他的恩情了!
傅介子扶起這對夫婦,再度翻身上馬,帶着漢烏聯軍出發,旌旗轉向,奚充國、馮奉世、鄭吉、孫十萬、郭翁中等人也相繼轉向,他們可有一段長達三千里的征途要走。
燕然將軍傅介子獨臂東指,越過了巍峨金山,越過草原,瞄準那座李廣利戰敗辱國的山脈:
“向燕然山,進軍!”
……
同是六月,莽莽陰山南麓,朔方郡西北高闕塞,作爲陰山的隘口,塞內是新秦中河套地區的膏腴之土,城郭田畝,塞外卻是匈奴之境。
年過七旬的趙充國老當益壯,立於戰車之上,陰山的陰影被太陽映射,在地面上拉得老長,遮蔽了漢軍陣列。
趙充國知道,這座要塞是由趙國所建,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口氣征服了婁煩等邦,奪取這片土地,命名爲九原。
在秦滅趙時,此地爲匈奴所佔,但秦始皇帝很快便讓蒙恬發三十萬兵北上奪之,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但秦亡楚漢之際,河南與北假中再爲匈奴冒頓單于所奪,這之後數十年,此地都是匈奴南侵的跳板,直到元朔二年,還是車騎將軍的衛青雁門,三萬騎擊匈奴,夜襲右賢王,西定河南地。
“按榆溪舊塞,絕梓領,樑北河,討蒲泥,破符離,斬輕銳之卒,捕伏聽者三千七十一級,執訊獲醜,驅馬牛羊百有餘萬,全甲兵而還。”
夫用兵之法,全軍爲上,破軍次之。全甲兵而還!這是最了不起的事,孝武皇帝大喜,援引古詩:“薄伐玁狁,至於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來紀念這場大勝,將高闕以南的河套地,命名爲朔方郡。
如今,三輔、三河、涼州騎共八萬大軍,已集中在高闕塞內,這是在朔方跟着趙充國屯戍一年有餘的士卒。他們用鋤頭鐵犁耕耘腳下這片沃土,把常平倉裝得溢出了穀子,那些糧食如今變成了畜、車上滿載的饢和炒米。
故人的勝利讓漢人奪回了腳下這片土地,但過陰山必哭的匈奴人,從未放棄奪回它。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還不夠。”
“還得直搗單于庭,再封姑衍山!”
趙充國大半生都在孝武時代,他年紀其實和霍去病差不多,卻因大器晚成,錯過了那個時代最激動人心的事,甚至沒機會追隨衛霍,只趕上末班車,做的還是李廣利的下屬……
但這一回,永遠作爲配角的他,卻成了中軍統帥。
“老夫謙遜了一輩子,這一回,可不能讓後生晚輩比下去了。”
旌旗北指,三軍過高闕,卻向大漠行。太陽偏移,使得陰山的陰影,似也因畏懼而匆匆挪開,要給殺氣十足的漢軍士卒讓道。
白髮蒼蒼的姑衍將軍扶着車輿,有種預感。
“這絕不會是老夫此生最後一次征戰!”
……
綿長的夯土長城橫亙大漢北界——不是秦人所建那一條,更不是燕、趙時代的舊物,而是嶄新的長城,在漢武時代向北擊匈奴至漠北後,在新邊界上所築,這也是中國歷史數千年,統一王朝最靠北的長城。
它是囚禁屬國胡人的羊圈籬笆,也是通知駐軍胡人南下的烽燧。在很多人眼中,它就是世界盡頭,將漢與匈奴、文明與野蠻、草原與城郭、人與獸、農與牧分隔開來。
吱吱呀呀,伴隨着侯官取出大串鑰匙,打開鎖住大門的厚重鐵鏈,遂卒們慢慢推開笨重的胡楊木門,長城障塞的大門一扇接一扇打開,讓北方的風暢通無阻吹入塞內,將沙土拂到將士們的臉上。
過去只有遊騎兵斥候能越界去索敵,今天卻有整整六萬士卒,要前往那廣袤的未知世界,這感覺讓人既激動,又緊張,長達三個月的訓練與合兵列伍後,不論老兵新兵,都要直面遠遁後從未露過面的敵人了。
任弘站在隊伍最前方,他身後是揹負角弓的五原屬國都尉趙漢兒、義成侯甘延壽馬槊橫於高鞍之上,作爲騎從的天水人段會宗,則替任弘揹着天子所賜的“尚書斬馬劍”,是比不上斬蛇寶劍威風,但劉詢說了。
“替朕用此劍斬下單于首級。”
障塞上留守的士卒向即將北上的三軍投來或羨慕,或同情的目光,咚咚,咚咚,他們在擊鼓助威,而士卒們輕輕挪動着腳步,手忍不住摸向腰間環首刀。
真是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欲飲血。
任弘登上了障城,看着將士們,將士們也仰頭看着他。
西安侯喉頭一動一動,最後高高舉起了手中,天子所賜的斧鉞,讓它反射璀璨的陽光。
今日北海將軍沒有吟詩。
也沒有冗長的演講。
只是簡單到極致的兩個字。
但卻足以作爲這個時代,自今日之後,一百首,一千首,甚至一萬首詩、詞、歌、賦爭相使用的題名!
“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