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玉門關外的自然條件,比兩千年後好得多。
古時候,最起碼在西周的時候,疏勒河水流很大,可以向西衝破沙漠阻礙,直接流入羅布泊……
但隨着氣候變遷,加上千裡流淌沿途滲漏嚴重,疏勒河水流漸漸變小,加上近幾十年,朝廷派趙過在敦煌試驗“代田法”,搞大規模集約精耕細作農業,用水量很大,也有一定影響。
於是疏勒河出玉門關幾十公里後,水勢漸小,但仍然奮力往前流淌,並在沿途留下了一個個湖泊沼澤,還有綿長的綠洲帶。
離開玉門關後,使節團便只需要沿着綠帶往前行進,雖然這些湖區沼澤已經遠離墾區,囂聲罕至,但湖邊有枯萎的茂密蘆葦,還有大片胡楊林,有飛禽走獸可供射獵,所以仍時常能見到在附近遊牧的羌人部落,見了使團也不害怕,而是牽着羊過來與他們做生意。
離開玉門關的第一夜,使團就在一個小湖邊過夜,他們頭枕着粗大的蘆葦草梱,耳聽湖上的風聲,身上雖然蓋着羊皮裘毯,卻依然寒冷。
到了第二天,疏勒河的水更小了,最終被幹裂的土地完全吸乾,只剩下一道乾涸的河牀,前方便是茫茫戈壁。
但生命的跡象並未完全消失,比如任弘就在距離玉門關九十漢裡的一片低窪沙地旁,見到一大片蘆葦、甘草、白茨等物,還有一座被廢棄的驛站,以及驛站旁一口又大又深的井,打上來的水不同於湖泊的鹹澀,竟甘甜無比……
“榆樹泉。”
盧九舌既是翻譯,也是嚮導,他在絲路上走過許多次,沿途每天要停留的點都瞭然於胸,便給任弘介紹起這榆樹泉的由來。
“傳說博望侯當年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中原路過此地,沒了淡水,又幹又渴,見此處地表溼蔭蔭的,料想底下必有泉眼,於是掘了一丈多,果然有泉涌出,升至離泉口三尺許,便再不上升,若舀淺又昇平。”
“到博望侯第二次出使西域,便讓人在此栽了幾株榆樹作爲標記,故稱之爲榆樹泉,後來又漸漸有了驛站,只可惜十一年前,玉門關外全部放棄,此地遂廢……”
如今張騫種下的幾株榆樹早已長得老高,隔着幾裡外都能望到,任弘仰頭看着即將抽芽的樹枝感慨道: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啊。”
他們踩着先行者的腳印,尚且如此艱難,可見張騫鑿空需要多大的勇氣。經營絲路絕非一代人能成功,而必須每一朝每一代都要努力維繫才行。
傅介子也坐在泉邊喝水,面對任弘的感嘆,他給了吏士們一個好消息:
“朝廷已給敦煌太守下了詔令,要重新恢復玉門關外的亭障驛站,等吾等從樓蘭歸來時,這裡將重新設立一個候官,大煎候官,隸屬於玉門都尉府!”
“新的候官會在此屯田耕作,修築塢塞,往後使團、商賈再去西域,就不必在河倉城補給,此處,將變成新的起點!”
如此,帝國伸向西方的指尖,又能向前延伸九十漢裡,這已經是長達十一年,朝中激進與保守兩派劇烈爭議、妥協後,重新邁出的艱難一步……
再往前走,任弘意識到,榆樹泉谷地,大概就是敦煌郡能控制的極限了,因爲接下來,他們開始進入真正的無人區。
第三天,使節團所見的景色,唯有大片的戈壁沙漠,遠近一座座沙山沙谷,時隱時現,這裡看不到一棵樹,紅柳和芨芨草艱難紮根,別看它們矮,根系卻很深,能從地底幾十米處吸取水分,偶爾從沙地上爬過的小蜥蜴,是這兒唯一的動物。
在戈壁上跋涉一整日後,黃昏時分,走在任弘邊上的鄭吉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前面有一座大城!”
……
不是鄭吉太陽曬久了眼花,也不是海市蜃樓,而是真的有一座“城池”出現在使團面前,一座座土黃色的土丘聳立在青灰色的戈壁之上,綿延數十里……
在遠處看,它們如同高大的城牆,到了近處,則見到“城”中有密集的臺城,有的似樓閣,有的似亭塔,在夕陽的映照下,變換出種種姿態,各臺地之間,街巷縱橫,還有十字路口,小型廣場等。
盧九舌拍了拍目不暇接,左看右看的鄭吉、韓敢當二人,笑道:“壟城到了,據說這是烏孫西遷前的都城,真是太大了,沒人走全過。”
啥,烏孫人的舊都?
任弘聽了卻哭笑不得,烏孫一個遊牧部落,怎麼可能建得出這麼大的城池。
當然,更不是什麼古代文明,這裡其實就是和玉門關一起聯票賣的景點,雅丹魔鬼城麼……
是因爲這個美麗的誤會,所以漢朝早時纔對烏孫國高看一眼,將其列入“文明國家”的行列?
任弘忍不住咳嗽一聲解釋道:
“其實這些不是城池遺蹟,而是風沙吹拂土崗所至。”
造成這種雅丹地貌的是強烈的塞北寒風,風起沙飛,粗細沙礫隨風吹刮地面,如同無數砂輪在磨打,千百年的剝刮,使得地上鬆散的砂質土層全刮跑了,只留下堅硬的黏土層,成了被風雕琢的塑像,所以才造型各異。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超出人類想象。
在高空中就能看到,所有的土臺都呈長條狀東西排列,猶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羣巨鯨,或是一列列戰艦在遊弋,氣勢磅礴……
衆人聽了卻不相信:“風有那麼大能耐?”
“這可是西域的風啊,水滴石穿,只要日子久了,風也能摧枯拉朽!”任弘如是說。
盧九舌依然不信,搖頭道:“不管怎樣,今夜就在壟城裡休憩,這附近風確實很大,若不躲在土丘後,明日全要被沙埋了。汝等入夜後老實呆着,勿要亂走,這兒岔路多,容易迷路。”
“對了。”
他又回過頭,神秘地笑道:“這壟城還有個傳聞,說是行人夜中騎行過沙漠時,因故落後,外頭狂風大作,不得已在此過夜,半夜裡竟聞鬼哭狼嚎之聲。”
“似女人哽咽,又似孩童大哭,更有野獸惡鬼嚎叫不休,十分怖人,等次日其同伴尋來一瞧,那人已面容枯萎,喪命多時了!”
盧九舌故意恐嚇道:“當年烏孫爲月氏所擊,在此死了許多人,多半是他們的亡魂在此停滯不去,夜間出來害人!”
“當真?”
韓敢當面色有些不好,別看老韓作戰英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卻有點迷信,此時外頭起了風,嗚嗚吹着,還真有點內味了。
“莫慌,我有個法子,可讓汝等不懼鬼怪。”
盧九舌拍了拍自己,打起了活廣告:“我路過壟城數次,不都好好的麼!”
說着便看了一眼遠處的傅介子、吳宗年,見他們沒關注這邊,才從懷中掏出幾根物什,發到任弘他們手裡。
“只要買了我在張掖大巫那求來的辟邪,鬼怪便不會沾身!”
將那物件接過手後,卻見是一根胡楊木頭從中間劈開,整體呈木契形,上大下尖,中部平削一刀,然後用墨繪出人面的眼睛、鼻子、口、牙、頭髮,神態凶神惡煞。
任弘瞭然,上面畫的小人是“神荼”、“鬱壘”,是傳說中能制伏惡鬼的神人,每逢年節,漢人也會在門口插桃符,畫二神之名以鎮宅。
至於出門在外隨身攜帶的桃符,便是木辟邪了,作用跟後世大車司機在車裡掛個毛爺爺頭像的意思差不多——保平安嘛!
盧九舌不愧是做過奸商的人,時刻不忘賺錢,開始低聲吆喝起來:“一根一百錢,便能保今夜壟城安眠,保此去西域一路平安,如何?買不買?”
“我自己有。”
會稽人鄭吉掏出了吳越之地的平安符:香囊。
他還將香囊湊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氣,裡面的香草芷蘭雖已枯萎,但仍能聞到家鄉水鄉的味道,看得衆人肉麻不已。
“這是我阿母所制,還帶去伍子胥廟裡爲我求過平安,可祛晦辟邪。”
“我也有。”趙漢兒也掏了出來,是一顆掛在脖子上的大狼牙,這是他自己打到的獵物。
“我沒有。”
韓敢當急了,一慌張,還真掏錢買了一個。
盧九舌喜滋滋地將錢收起,看向任弘:“任假吏呢,也買一根罷?”
шшш⊕тTk ān⊕co
“我……”
任弘只不好告訴他們,那些夜晚的可怕聲響,其實還是風吹過雅丹羣而發出的,根本不是什麼鬼怪作祟。
但又想了想,自己不就被一陣詭異的風吹到漢朝,變成任弘了麼,既然找不到科學的解釋,“世界上沒有鬼神”這句話,還真沒底氣說。
任弘遂拎起那口破虜燧帶出來的舊鐵鍋,笑道:
“我有這個!”
……
當天晚上,使節團的四座氈帳,就搭在一個高大的土臺的西南腳下,馬匹和牲畜則在旁邊另一個土臺處,讓駱駝窩在外面,馬和騾子在裡面。
半夜風起,風聲從遠到近,在雅丹魔鬼城中吹過,發出了嗚嗚聲響,還真像鬼哭狼嚎,在氈帳頂上呼嘯着,好像有幾十雙手在撕扯,淒厲的風聲,叫人毛骨悚然。
任弘運氣不好,猜拳沒贏,只能躺在氈帳邊緣,幸好他準備充分,來之前做了類似睡袋的氈毯,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倒也還暖和,只是大腿上有點癢,不知是被羊毛撓的,還是生跳蚤了。
至於其他人,那風一直在往氈帳裡鑽,即便睡在最裡面,卻怎麼都不暖和,任弘就看見韓敢當和孫十萬二人因爲冷,在夢裡竟不知不覺抱到了一起,忍不住噗呲一笑。
慢慢的,風停了,外面安靜了下來,連牲畜們也在酣睡了吧。
這時候有人起身,要跨過任弘往外走,將他驚醒了,不由問道:
“誰?作甚?”
“去拉矢。”是盧九舌的聲音。
“可要我同去?”
任弘記得傅介子囑咐過,衆人外出一定要結伴而行,不然容易迷路走散。
盧九舌雖然沒啥自衛的本領,膽子可比韓敢當大多了:“笑話,這壟城我閉着眼都能找到路。”
“那便不要不去遠,走幾步一蹲就完事。”
“別,我還是去遠些罷,勿要薰到汝等。”
盧九舌倒是個講究人,哆哆嗦嗦出去了,任弘也有點懶,便沒跟出去,還是窩着暖和啊……
他就這樣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過去多久,才被一陣陣馬鳴吵醒。
任弘一下子挺身而起,外面夜色正濃,轉身一看,帳內衆人還在酣睡,唯獨有個位置空空如也,盧九舌還沒回來!
就在這時,外頭再度傳來一陣馬匹的嘶鳴!好像是蘿蔔的!
不等任弘鑽出他的睡袋,就聽到隔壁氈帳響起趙漢兒的大聲示警:
“有人盜馬!”
……
PS:第二卷的細綱還要再擼細點,樓蘭的資料也還剩些沒看完,今天只有一章(其實是晚上要看比賽,請個假,明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