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陽針對遼軍南下的防禦準備,看起來是有些反應過度,畢竟,到目前爲止,遼軍動向未定,並且暫時仍停留在曹彬的猜測。
但是,劉皇帝心中卻是沒有半分的猶豫,便決心調兵遣將,充實山陽。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山陽確實空虛,是如今北方防禦體系上的大漏洞。
遼軍遠在上京、大漠時,還感受不到多少威脅,然局勢一朝翻轉,敵大舉南來,迫近關山,那危機感頓時急劇攀升,而劉皇帝從來就是個危機感十足的人,被害妄想說的就是他。
而遼軍如此大舉南來,雖然對漢軍取得了一場堪稱豐收的大勝,但終究沒能竟全功,兵臨漢境,顯然是想幹筆大的,爲第二次漢遼戰爭的那些失敗雪恥報仇,他們也需要更多對漢的勝利斬獲,來緩解龐大戰爭壓力下幾乎崩潰的國內,提振逐漸喪失的信心。
因此,劉皇帝可以肯定,遼軍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皇帝都親臨了,可見其決心。換作是劉皇帝自己,也有這個決心,甚至早就拋卻諸多顧忌,放手一搏了。
劉皇帝也不管遼軍接下來將兵鋒所指何處,他只需要做好他該做的,彌補漏洞,充實邊關,加強防禦。
如果遼軍頭鐵,覺得一戰就徹底打垮了中路漢軍,想要通過打宣化進逼幽州,那麼劉皇帝歡迎,野狐嶺等着他們。劉皇帝對劉廷翰仍抱有信心與期待,有前敗的激勵,必然能知恥而後勇,給遼軍予以迎頭痛擊。
如今遼漢之間的形勢,畢竟不是原時空中蒙金之戰能夠比擬的,野狐嶺也不會是其機會。
當然,遼國對劉廷翰軍的謀劃與執行來看,遼國君臣不乏見識,大概率不會選擇去碰宣化地區的強關險隘,雲中一線明顯是更合理的選擇。
這般籌謀,那留給漢軍調整佈置的時間可就不多了,考慮到這些,一股緊迫感充斥在劉皇帝內心。
稍加沉吟,劉皇帝看向仍候着的曹彬,指示道:“曹卿,今夜就勞你同僚屬辛苦些,叫上劉煦、李業、楚昭輔,將軍機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達下去!山陽接下來形勢會走向何方,就看我們應對得有多快了!”
“是!”感受到劉皇帝的語氣,沉穩如曹彬,也大感壓力。
“陛下,劉廷翰奏報中,還提到一事,難知真假,但事關重大......”望着面無表情端坐的劉皇帝,曹彬吞吞吐吐的,語氣中明顯帶着小心。
“何事?”劉皇帝拿起書案上還未詳細閱覽的軍報,瞥了他一眼:“還有比劉廷翰大敗,邊關告急,更壞的消息嗎?”
“回陛下!”曹彬下意識地埋下頭,聲音都放低了,稟道:“劉廷翰在天嶺與遼軍激戰期間,從遼軍一名俘虜將領口中探得一則消息,說,說......”
“說什麼!”劉皇帝偏過頭,目光冷冽,直勾勾地盯着曹彬。哪怕方纔彙報劉廷翰之敗與遼軍叩邊,曹彬都沒有如此支支吾吾。
感受着劉皇帝銳利的目光,曹彬沉聲應道:“根據俘虜將領所言,一個月前,遠襲漠北的王彥升、楊業二軍,在烏孤山遭遼北樞密使耶律賢適率軍截擊,全軍覆沒!”
驟聞此言,劉皇帝雙目頓時凝起,就那一瞬間,曹彬感覺空氣都凝固了。劉皇帝翻看軍報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方纔繼續停止的動作,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幽幽道:“消息屬實嗎?”
“猶待查證!”曹彬雖然不敢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也沒有給一個樂觀的態度,分析道:“然,臣以爲,若漠北後患不已,遼軍不敢如此放心大舉南下......”
書房內再度陷入了沉默,並且沉默良久之後,劉皇帝再度開口了,聲音不見一絲軟弱與動搖:“朕知道了!此事,你不用管了,先去忙山陽事宜吧,那邊要緊,嚴令下去,不得耽擱,上下軍政職吏,如有遲誤者,嚴懲不貸!”
“臣告退!”得令,曹彬也不敢耽擱,匆匆而去。
待曹彬退下,劉皇帝垂頭翻開着劉廷翰的奏報,找到關於漠北遠征將士的彙報內容,屋內昏黃的燈光映在劉皇帝臉上,那臉皮,不自覺地在微微顫動......
“來人,傳李崇矩!”過了一會兒,劉皇帝冷冷地吩咐道。
還是在這間書房內,雖然有兩排油燈努力地燃燒自己釋放光明,但四周還是稍顯黯淡,彷彿有一層陰霾固執地籠罩在空氣中,難以驅散。
劉皇帝站着,李崇矩跪着,身體伏得很地,額頭幾乎觸地,碎裂的瓷杯四散。多少年了,這還是劉皇帝頭一次對李崇矩發這麼大的脾氣,當然,李崇矩也頭一次這般惶恐。
“路途遙遠,交通斷絕,敵人控制,消息難遞,這些困難朕會不知道?”盯着李崇矩,劉皇帝不再掩飾其憤怒,幾乎責問李崇矩:“要是情報消息如此容易就得到了,要你武德司何用?你們手下的那幹精兵強將,價值何在?”
“是臣無能,請陛下治罪!”李崇矩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別在總說無能了!朕要聽的不是這些!”劉皇帝稍顯暴躁地打斷他,冷冷道:“你若是習慣把無能當藉口,那朕還需要你這個武德使做甚?”
“陛下責怪的是,臣讓陛下失望了!”有些習慣大抵已經深入到骨髓,李崇矩惶恐之餘,伏首乞罪的態度很難更改。
見狀,劉皇帝擡起手,揮了揮,又放下,終是冷冷地道:“朕不管有什麼困難,也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探清漠北將士的情況,是生是死,朕要個明確的結果!”
“是!”李崇矩應道。
“退下吧!”
李崇矩來得急,去得也快。劉皇帝呢,又在房內踱起了步子,喦脫親自在旁收拾着碎裂的瓷杯,同樣謹小慎微,知道此時的劉皇帝是極其危險的。
良久,劉皇帝喟然一嘆,事實上,他也知道,此事,不能全怪李崇矩,消息情報的滯澀,有的時候,真的非人力可能彌補。
但是,對李崇矩的憤怒,也不僅於此,也是前面多次不到位的工作,讓劉皇帝積壓了太多不滿,此番只是爆發了出來。
他已經給李崇矩以足夠的壓力,李崇矩接下來會怎麼做,如何把這股強大的壓力轉移給他手下的探事吏員,就不是劉皇帝關心的了,他只在意結果。
而對於遠征漠北的將士安危,劉皇帝心中雖然仍抱有一絲希望,但信心實在是不足。
那畢竟是在數千裡域外,在那遙遠陌生,四面皆敵的地方作戰,無後方,無軍需補給,即便有些繳獲,但因糧於敵這條策略,在茫茫大漠上,也是被嚴重削弱的。
另一方面,像王彥升、楊業兩軍這種長途遠襲,要的是突施冷箭,要的是出其不意的效果。
這才初期,也確實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收穫的豐盛的戰果,使得遼國後院起火,西北打亂,漠北震盪,極大地牽扯了遼國內部精力。
但是,那畢竟是敵人的地盤,進去尚且艱難,想要擺脫,又豈能容易。那是一條,充滿了艱辛與危險的荊棘之途,幾乎是一條不歸路。
而在遼國反應過來,有所防備之後,想要再取得更大的戰果,那就不那麼容易了。甚至於,遼國在漠西北的失敗,有很大的原因也在於平王耶律隆先準備不足,應對失措。
當換了耶律賢適這個更加難纏的對手後,其總率漠北部族遼軍,對付王、楊這支偏師,可想而知,王彥升與楊業他們面臨的困難與危險是何等嚴峻。
也正因考慮到這些,劉皇帝的心情纔不斷地往下沉,收到這個堪稱噩耗的消息,他才恍然所覺,此前高興的,有些太早了。
全軍覆沒?劉皇帝是不信,哪那麼容易,打不過,還不能跑嗎?
他如今,能夠期待的,王彥升與楊業他們能夠憑藉着豐富的沙場經驗以及頑強的戰鬥意志,成功脫險。雖然,看起來很困難,那比當初北進征途中面臨的危機與風險還要大。
漠北遠征軍,可寄託着劉皇帝大量的感情,且不提王彥升、楊業這二將,還有劉昉、劉旻這兩名皇子了。
這,也是劉皇帝最關心,也最爲緊張的一點。
在這一刻,他還是更在乎自己的兒子,至於那些將士,坦白的說,即便真的全軍覆沒了,劉皇帝也不會流一滴眼淚......
然而最令劉皇帝感到鬱憤難平的是,對於這種情況,他卻無能爲力,哪怕他是富有四海的無上至尊,也只能等一個結果。
這種感覺,讓劉皇帝很是難受,拋開身份與權力的華麗外衣,他也只是一個人,一個將滿不惑的中年油膩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