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君子,再講究孝悌之義,劉承訓終究不是聖人。在皇位面前,面臨劉承祐迫近的威脅,又哪裡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無動於衷。
這些年來,以其年紀身份、以其才能德行,劉承訓自己潛意識裡都將自己視爲百分百的繼嗣人選,確從來沒考慮過他那兩個弟弟的威脅,劉承祐這甫一崛起,只怕劉承訓還是有些不適應的。
都冷靜了下來,楊邠看着劉承訓,說:“殿下,不管二皇子那邊如何,您是必須有所準備。軍隊,尤其是禁兵,乃重中之重,在這方面,二皇子有龍棲軍,已佔了先機。”
楊邠開始替劉承訓籌劃着:“但是,過猶不及,二皇子年輕氣盛,不知收斂,欒城之戰雖讓他名動天下,卻也使其驕狂而不自知,惹得官家與文武忌憚。據聞,官家已暫奪其兵權,行打壓之事。此番,以史宏肇整飭禁軍,這便是您的機會,可與史宏肇聯絡,藉機安插一些將領,掌控一部分軍隊,同時打壓龍棲軍。史宏肇此人肚腸不大,在晉陽之時便對二皇子多有小覷,想來也是願意與殿下您多加親近的......”
臉上突然浮現出一團潮紅,楊邠的話,似乎讓劉承訓有些羞臊,不過他此次沒有開口反駁,只是俊眉皺得很緊:“史宏肇!”
就如劉承祐不喜歡史宏肇一樣,劉承訓對其人,也是分外不喜,有些忌憚地說:“史宏肇專橫無禮,狂傲暴戾,不可與之謀!”
“殿下不可感情用事。”楊邠說:“史宏肇雖蔑視臣等,卻絕不敢輕慢殿下。其人粗鄙,實不得人心,滿朝非之,日後隨手便可縛之。時下,卻可多加拉攏。”
楊邠的神色間,也不禁表露出厭惡。
要說此時的漢朝堂,憎惡史宏肇的人中,楊邠絕對是最有份量的一個。史宏肇這個人,真的是神憎鬼厭,除了本身的性格討人嫌之外,尤其蔑視文臣。入汴之後,史宏肇已經不止一次當衆宣揚,文臣無用無功,不足以與其並列。更是幾次當着楊邠的面,讓其下不來臺。
劉承訓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眉宇間的疑慮消去,卻沒繼續再深入此話題的意思,反而有點刻意轉變,起身拿起書案上的一篇文書,遞給楊邠:“相公,關於京畿流民事,我擬了一個條陳,準備上呈,您幫我參詳一二。”
楊邠呆了下,目光自劉承訓身上落到那封文書上,微微一嘆,接過閱覽起來。且看着,臉色漸凝。
劉承訓所列幾條,大都沒有什麼新奇的地方,無非是分配土地,發放糧種,租借耕牛、農具等等。而觀其細節,顯然是有參考劉承祐在真定時的處置辦法。
擡頭,注意到劉承訓有點期待的眼神,楊邠還是搖了搖頭:“殿下的想法,卻是好的,不過,想要實現,卻不容易。”
“爲何?”劉承訓急問。
“帑藏空虛,國用不足以支撐!”楊邠簡單地說。
劉承訓顯然是有所準備的,立刻說道:“我查看過,府庫之中,尚有錢糧。夏糧入庫,再加自契丹手中奪回的資財牲畜,足夠支撐!”
“殿下,東京城尚有數十萬官、軍、民需供養啊。”楊邠解釋道:“何況,國庫亦需留存足量的錢糧,以備不時之需!”
“難道救濟難民,還民休息,重建園籬,還非不時之需嗎?”
劉承訓的眼光,顯然僅侷限於京畿這一片地區。楊邠抱着種教育的態度,對他說:“如今天下初定,各州節度來歸,但終究只是名義上的歸附。大漢初建,雖務懷柔,但於要害之處,朝廷必將有所調整,尤其是鄴都杜重威。稍不遂其意,便可招致其復叛。關中地區,局面靡頓,混亂已持續半載之久,鳳翔侯益、京兆張彥超雖飛表輸誠,仍抱猜疑以觀望。又有蜀軍虎視眈眈,在旁窺伺。甚至荊南高氏、南唐李氏,這些都不得不防!”
楊邠一番話,把劉承訓說得有些難受,心胸之中彷彿憋着什麼一般。怎麼大漢的面臨的局勢,就一直沒好過,入了中原,佔了河北,反而每況愈下,劉承訓是真不解。
沉默幾許,有些鬱悶地說:“難道朝廷就要一直無所作爲嗎?”
“凡事當有所取捨。”楊邠倒挺淡定,有點冷酷:“爲國家大計,只能捨棄小家!”
劉承訓卻很堅定地表示:“南來東京之後,我只覺大漢就如同架在烤爐之上,良政不興,民怨沸騰,必須要改變。此安民之策,孤必擔之,一力推行!”
劉承訓大義凜然,楊邠這回倒沒再多說什麼,拱手朝他拜了拜。
......
同樣在這秋夜,郭府之中,擺了一場家宴,爲養子接風洗塵。郭家也算枝繁葉茂,皆隨衆遷徙至開封。郭威膝下,丁口不少,諸子尚幼,還沒什麼糟心事,一家子聚在一起,倒是其樂融融,十分和洽。
一直到夜深了,家宴散去,郭威方叫上郭榮至書房,與之單獨問話。
“此次歷練,感想如何?”對郭榮,郭威一向是滿意的,閒談間也分外溫和。
郭榮還是沉吟了一會兒,方纔答道:“經契丹之亂,國民之疾苦,遠邁前朝,各處民生凋敝,匪盜叢生,若不思良策鎮定地方,以圖拯溺,與民休息,早晚必有大禍。且漢祚雖興,然實則內憂外患。北失強險,而有契丹,南面空虛,則諸國割據,皆大患。於內,則藩鎮之弊病固深,朝堂之上......”
說到這兒,郭榮看了郭威一眼,卻沒往下說了。
“你看得倒也還透徹,至於朝政的混亂,卻也沒什麼不可直言的。前番二蘇任事,此二者以霸府幕佐,驟至宰輔,能所不及,爲政混亂。楊邠與王章是有能力手腕的,有他們整肅,近來倒有撥亂反正之效,不過朝堂的爭端,短時間內是難以平息的。”郭威基本是順着郭榮的話往下說。
“朝政何以混亂至此?”哪怕是郭榮,也是心懷疑惑的。
“這,也非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你既來朝,多待些日子,也就明白了。”郭威嘆了口氣,頓了下,看向郭榮,沉着聲音問:“你在二皇子麾下也這麼長時間了,對他評價如何?”
郭榮有點意外,但在郭威認真的眼神下,還是考慮了下,稍顯慎重地回答道:“明睿雄斷,器量恢弘,懷志圖略,有徵伐之能,濟世之才,安民之智......”
劉承祐若是知道,郭榮對自己的評價,有這麼高,估計能笑出來。顯然,郭威也是相信養子的眼光的,再綜合他自己的觀感判斷,卻是搖了搖頭:“二皇子有此才器,於國家而言,是福是禍,猶未可知啊。”
郭榮稍疑。見狀,郭威起身自書案上翻出了一封不薄的公文,遞給郭榮:“爲父與史宏肇奉詔整頓京畿諸軍,重編禁軍,這是史宏肇牽頭初步擬定的計劃......”
帶着疑惑的心思,郭榮閱覽了一遍,看得很認真,上邊已詳細地寫着,裁撤哪些舊軍,新編幾軍,編制如何,將校屬誰......顯然,整軍的事,早做好了準備。
很快,郭榮驚聲道:“這是要將龍棲軍拆分?史宏肇焉敢如此?這是欲徹底得罪二皇子?”
ωwш ✿тTk дn ✿¢O “龍棲軍如今的戰力,已是諸軍最強,散之充於諸軍,有利於整個禁軍戰力的提升。”郭威解釋道,這種說辭,只怕連他自己都騙不過。坐下,又補充說:“若無官家的授意,史宏肇又焉敢如此?”
郭榮雖沈重寡言,然內秀其中,本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當即便意識到了:“天子欲打壓二皇子?”
“是啊,否則前番開封怎麼會又那麼多針對他的洶洶輿論!”郭威說:“時下大漢的情形,與唐武德年間,何其相像。但國家面臨的險峻局面,卻是數倍於唐初。”
“皇帝,會忌憚自己的兒子嗎?”郭榮問了句。
郭威沉默,對此言,他有些不方便做評說。良久,嘆道:“官家如何考慮,非我等所能猜測。但這儲位之爭,恐怕是難以避免的了。”
郭榮微微垂下頭,驟然接觸到這種核心問題,他有點詫異,不過詫異過後,開始琢磨起,郭威今夜與他討論此事的目的了。思慮一會兒,目光清明地看向郭威,低聲好奇問道:“父親您是大漢重臣,權在樞密,秉掌軍事,必然波及其間。既然儲位之爭不可避免,您打算站在哪一邊。”
聞此問,郭威擡指虛空點了郭榮兩下,似乎被問到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怎麼看?”
郭榮神情一肅,卻是很堅定地答道:“以兒的想法,自然支持二皇子!”
感受着郭榮那肯定的語氣,郭威微訝,他知道自己這養子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卻也沒料到在這等敏感的大事上也如此果斷,還是開口問:“爲何?”
“我對大皇子並不熟悉,但對二皇子卻已足夠熟悉,其有明主之資,豈有認生不認熟的道理。再者,大皇子雖有賢名,但太過文弱,於武功上沒有建樹威名,若在治世,以嫡長子之尊,二皇子萬難與之相爭。但,在此亂世,非雄主無以存身存國,這數十年來,自樑唐至晉漢,皆是這個道理!”郭榮娓娓而談。
“龍棲軍的情況,我很清楚,將校多有勇略,且多爲二皇子簡拔於行伍,似馬全義、向訓,乃至那孫立,也他有生死的交情。還有佈置在北邊的慕容延釗、羅彥瓌,這些人,俱受其恩德,無論在哪裡,都可爲其所用。將士信奉強者,殿下年紀雖小,卻已有強者之姿!”
聽其言,郭威突然問道:“你所說的這些將校,包括你嗎?”
郭榮似乎答非所問:“兒很佩服殿下識人之明,用人之智!”
郭威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起身揹着手,在書房中踱了好幾步,透過窗扉望着屋外清涼如水的夜色,長嘆一聲:“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爲之,寧有種耶!安重榮當年一席話,發人深省,卻又讓人脊背寒涼啊!”
郭榮跟着起身,站到郭威側後方,說:“這也是天下混亂的根源所在。皇權不興,君威不振,兵不能爲國有,而將帥私之,天下必亂!”
眼見着話題跑偏了,郭威輕咳了兩聲,朝郭榮提醒道:“今夜我們的談話,不可走漏出去了。”
郭榮淡淡一笑:“自然不會。”
沉吟片刻,郭威還是忍不住發出感慨:“縱使二皇子強悍,他想要順利當上太子,只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史弘肇、楊邠這些人,便是一道難以邁過去的坎,尤其是楊邠,有他的謀劃扶持,大皇子的優勢仍舊很大。更重要的是,君父若欲壓制,爲兒臣者,如何應對?”
對於這個問題,郭氏父子都沒繼續挖掘下去的意思了,實則兩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些答案。
“罷了,這些事情,非我們談論便能夠有所改變的。”郭威擺了擺手說,很快低收拾好心情,問郭榮:“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郭榮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父親。
見狀,郭威立刻把話說得明白些:“禁軍整頓,你是欲繼續于軍中任職,還是謀求外放?”
“您覺得呢?”郭榮徵詢郭威的意見。
“這要看你自己!”郭威答。
皺着眉想了想,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郭榮回答道:“京中恐無我這種後輩的用武之地,若得外放一州,施展拳腳,兒願往!”
“你想去什麼地方?”
“關中或者河北!”郭榮回答地很乾脆。
郭威露出了一抹笑容,說道:“去澶州吧,過幾日,我薦你爲澶州防禦使,以你此次的功績,再加我的面子,此事不難!”
提到澶州,郭榮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朝廷要對杜重威動手了?”
對郭榮的機敏,郭威表示很滿意,淡淡地說道:“不是朝廷要對他動手,而是倘若他有異動,朝廷需要有所防備!”
郭榮若有所思,郭威略作思量,又朝他囑咐道:“外放之事,你親自與二皇子解釋一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