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作爲禪宗祖庭,自從乾祐滅佛之後,已經沉寂了二十餘載了,在一片名爲皇權的陰影籠罩下,只能如天下大部分佛寺一般,安分守己,低調爲人,潛心修佛。
這二十年,至少在前十年,日子是十分煎熬的,財產流失,僧衆銳減,信徒寂寥。如此也就罷了,佛入中國逾千年,其中經受的磨難也不差這一次,只當是佛祖給的考驗,挺過去就好。
但是,想要封山避寺,韜晦避禍,都很困難。比起那些毀廟拆寺的下場,少林寺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整體得以保全,至於封山,則完全不可能,這山林峰嶺,一草一木,盡爲皇帝所有,豈能任得區區少林自有。並且,還得時刻處在當地官府的監察之下,不敢有任何逾制行爲。
也就是近些年,朝廷不再那麼刻意針對,香火方纔逐漸轉旺,但若與二十年前的盛況相比,仍舊不可同日而語。
而在這開寶九年夏,少林寺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寧靜再度被打破了,給佛門帶來深痛災難的今上,親自上門了。
對於作爲“鄰居”的中嶽廟與嵩陽書院,皇帝駕臨或許是一種榮幸,但於少林而言,可就不一定。因此,當消息傳來之後,整座古剎都沸騰了,有驚無喜那種激動。
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哪怕再是猶疑,再是惶恐,也只有選擇迎駕,在當地官府以及宿衛軍官的監督之下,做好接待準備。
闔寺上下數百僧衆都緊急忙碌起來,清掃山門,整理殿舍,大張旗鼓,嚴陣以待,彷彿有什麼災難要降臨一般。
同登封官府一道負責接駕準備監督事宜的,乃是侍衛班直小將白羊。出發前,張雍把劉皇帝與佛門之間的“淵源”給他講了講,於是白羊就進入一種高度警惕的狀態之中。
白羊直接帶了五百宿衛衛士,先行進駐少林寺,將寺內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仍不放心,派人佔據各個關鍵位置的同時,像防賊一樣盯着僧衆,就差將全寺僧人逮捕囚禁起來。
而劉皇帝呢,哪怕有刀兵斧鉞隨行護駕,但他還真是爲了上少林一覽寶地,除了一點獵奇心理,並沒有其他打算。
因此,當駕臨少林寺,見到寺內的陣仗,一時還真愣住了。名山古剎,莊嚴幽靜,且靜得有些滲人,空氣之中都瀰漫着濃郁的異樣感。
爲了迎駕,少林寺乾脆歇業了,禁止信衆登山禮佛,以至於偌大的寺院人丁不少,卻格外冷清。
面對這有些悽清乃至透着些慘淡的景象,劉皇帝並沒有掩飾臉上的意外,張雍查問一番後,向劉皇帝簡單彙報了一下情況。
“胡鬧!這不只侵犯方外淨地,還擾民了!這個白羊,果然嘴上沒毛,辦事就操切,就是這般做事的嗎?”劉皇帝責備地說道。
不過,從他嘴角微帶的笑意來看,並沒有放在心上。
張雍見了,爲白羊圓圜,道:“白將軍職責所在,也只是爲聖駕安危着想!”
劉皇帝站在少林山門前,仰頭望了望這名傳天下的古寺,揚了揚手,玩味道:“朕此番來訪,恰寺惡客臨門,這一衆僧人,怕是受驚不淺啊!”
帶着人大跨步入內,在少林主持的帶領下,闔寺僧衆一起迎拜。主持號宏泰,年逾八旬,人老筋骨健,雖則老態龍鍾,卻慈眉善目的,當然,這個年紀洞察世事,面對劉皇帝雖陪着小心,但面上依舊不卑不亢,沒有過於緊張。
“主持免禮!”劉皇帝態度平和地注視着老主持,目光中隱隱帶着些壓迫。
老主持則保持着平靜,作了個佛禮:“多謝陛下!老衲率闔寺上下,恭迎聖駕!”
打量着這老僧,劉皇帝輕笑道:“聽聞主持領導少林已然四十餘年,名聲遠揚,今日一見,確是非凡,仙風道骨,果是得道高僧!”
“陛下謬讚!老衲不過一吃齋唸佛的老僧,何來聲名,實不敢當!”主持宏泰應道。
劉皇帝掃視着周邊,從諸多僧人神態中都能看出緊張,唯有這老主持,滴水不漏,面色如常。
“主持謙虛了!”劉皇帝笑吟吟道:“朕是第一次到嵩山,這太室山爬過了,中嶽、嵩陽也去看過,少林乃佛門寶地,名教古剎,尋思着豈能過廟而不燒香,那樣可就遺憾了,因而親來,沒有驚擾到寶剎吧!”
“陛下能夠光臨鄙寺,乃是闔寺上下的榮幸,何談驚擾!”老主持迴應道。
“主持果然是得道之人,如此大度!驚擾之處,還望海涵!”劉皇帝哈哈一笑。
“佛法無邊,道亦無窮,老僧雖習佛理,卻也知淺薄,不敢妄談得道!”主持謙虛道。
“比起朕這樣的俗人,主持只怕已然入道了!”劉皇帝語氣開始強勢起來,雷厲風行地朝前走去:“煩勞主持引路,帶朕去看看你們平日裡拜的佛!”
見劉皇帝這不客氣的模樣,老主持終是暗暗嘆氣,面上還得平和應對,親引路:“陛下請!”
“這便是大雄寶殿?名不虛傳,寶相莊嚴,氣象萬千啊!”入佛殿,目光四下一掃,劉皇帝指着那尊巨大的佛像,感慨着:“這就你們平時敬的佛?真是大啊!”
劉皇帝目光中,彷彿在透露這個意思:這麼大的佛像,若是熔了,能鑄多少銅錢。
主持沒有直視劉皇帝的眼睛,但聽其語氣,卻莫名一慌。也是不假思索,應道:“陛下,佛在心中,不在眼前!”
“看來是朕眼拙了,見不到佛陀,只能看到這黃燦燦的銅像了!”劉皇帝嘿嘿一笑,意有所指:“主持,佛門似乎講究慧根,你看看朕,可有慧根?”
若是真能暢所欲言,哪怕以老主持的禪境,也要吐槽他一番。不過,形勢比人強,尤其是面對劉皇帝這樣的人皇,只能恭維道:“陛下乃真龍天子,已脫凡俗,自獨具慧根!”
“哦?主持,出家人可不打誑語!”劉皇帝笑眯眯地看着老主持。
事實證明,在劉皇帝這樣的君主面前,再是高僧,也難保持其出世的高人風度。注意到老僧枯瘦面容間的遲疑,劉皇帝又道:“佛家講究度人,朕手下那些殺人如麻的功臣大將,也不乏敬佛禮佛者!主持覺得,能夠度化朕啊?”
“陛下言過了!佛門能度凡俗,又豈能度神聖?”宏泰主持道。
“哈哈!”劉皇帝的笑聲,肆無忌憚地在佛殿內震盪。
直視着那尊莊嚴的佛像,雖微仰頭,目光卻是一種俯視的姿態,劉皇帝擡手攤開,淡淡道:“既見佛陀,燒炷香又何妨?”
於是,老主持親自操作,點燃三炷香,交到劉皇帝手上。劉皇帝呢,頭也不低,腰也不彎,只作尋常揖禮,就算是拜過這尊佛陀了。
對於劉皇帝這樣的作態,在場一些僧侶,都有種屈辱感,面上隱隱不忿。劉皇帝自然察覺了,以此問老僧:“主持,佛有怒目之時,朕觀寺中僧人,不乏擰眉怒目者,是受到佛的指示了,不歡迎朕這個惡客,還是他們修得就是怒目佛啊?”
聽此前,宏泰主持白眉不由得微顫,但面對劉皇帝的目光,仍舊靜氣凝神,平靜答道:“陛下言重了!只是寺內僧衆,修行不到家罷了!”
“這就是所謂的着相?”劉皇帝玩味道。
“陛下果然聰慧!”主持應道。
“那因何着相?”劉皇帝追問:“總有緣故吧!或許,還是不歡迎朕?”
“佛門大開方便之門,陛下亦是客,豈能拒迎?”主持道。
“哦?”劉皇帝笑得實在讓人討厭,道:“朕還真有一事,需要主持開一開這方便之門!”
“陛下請講!”
“這段時間,朝廷財政拮据,朕觀這寺內銅像、銅器頗多,朕爲朝廷討要些許,熔鑄銅錢以補虧空,造福百姓,主持可能行方便之事?”劉皇帝悠悠道。
驟聞此言,在場的僧衆,無不色變,老僧也有些繃不住了。然而,感受着劉皇帝那逼迫的目光,沉吟片刻,大抵心中在狂念阿彌陀佛,而後答道:“若能惠及朝廷百姓,寺內之物,但憑陛下取摘!”
“不會爲難吧?”劉皇帝盯着主持。
“老僧禮的是佛,不是這些銅像外物!”主持答道。
“高僧就是高僧,這等氣度,令人心折啊!”劉皇帝感慨着:“不過,天下佛門,對朕早已厭惡之極,朕就不做這焚琴煮鶴之事了!”
“陛下言重了!老僧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