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思溫一行落宿的地方名叫界橋驛,乃是燕山、河北兩道交界處三大驛之一,位置居其中。北伐收復燕雲之前,乃是朝廷修建在河北的一座橋頭堡,燕山盡復後,軍事上的作用大大降低,卻也成爲了南北交通要衢,官府特地設驛於此。
名字取自於三國時期袁紹、公孫瓚界橋之戰,雖然傳聞成疑,據說戰場就在附近,隔得不遠,便是更加熱鬧的臨河渡頭。
開寶北伐期間,界橋驛也是朝廷陸上軍需轉運的重要兵站,而戰事結束,國家趨於安穩之後,此驛也迅速恢復了繁榮,並且依託着南北交通的便利,其景狀更勝往昔。
密佈於大漢的驛站,大多具備一個特點,那便是驛鎮一體,並非只作驛傳作用,大多都是以驛成鎮,人口密集,經濟繁榮。且越處交通便利處,就越繁榮。
像兩京的陳橋、祥符、永安、延禧等驛站,更是天下聞名的大驛。界橋當然沒有那麼大的名氣,但至少在這拒馬河畔,燕冀交會之地,其繁榮是肉眼可見的。喧鬧之聲,由日及夜,商旅行人,車馬貨物,源源不斷,絡繹不絕,大漢民間的繁榮,也正體現在這些喧囂之中。
前來接應蕭思溫一行的,乃是河北都司下屬官騎,領頭的更是一名營將。小鬼難纏的道理,蕭思溫似乎看得十分透徹,在界橋驛,蕭思溫還專門宴請前來的接應的軍官們,夜深方休。
夜雖深,但驛站內的喧鬧似乎永遠沒個盡頭,不論是堂間還是房內,總能傳出陣陣的交談聲,酒釀是最爲助興的。
蕭思溫站在窗前,透過縫隙,默默觀察着驛內的場景,老臉之上透着一抹深沉,眉宇緊緊鎖起,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注視良久,回身坐下,自懷裡掏出一份羊皮紙,攤開,藉着燭火的映照,默默注視着上邊的圖畫與文字。
“砰砰”兩記敲門聲響起,蕭思溫一驚,立時將羊皮紙掩起,擡眼沉聲道:“誰?”
“爹爹,是我!”脆若鶯語的聲音響起。
聞之,蕭思溫臉上的戒備方纔鬆懈下來,輕舒了口氣,道:“進來!”
房門緩緩打開,一名少女,蓮步款款入內,還不忘記回身將房門掩上。少女長相,自然是美麗的,或許算不得姿顏絕色,傾國傾城,但是地道的美人一枚,尤其是,那雙眼眸,傳神動人。
此女,自然是蕭思溫的小女兒,蕭綽,蕭燕燕。此時的蕭燕燕,還只是一名妙齡少女,與歷史上那大名鼎鼎的蕭太后,可謂天差地別,但縈繞其身的那抹英氣,卻是油然而生,引人注目。
頭飾珠玉,一身的綠羅裙,完全一副漢族大家閨秀的氣質的。見着愛女,蕭思溫的表情十分和藹,笑容溫和,道:“燕燕!坐!你這身打扮,很好啊,換作任何一個漢人,都不會覺得你是我契丹族人!”
聞言,蕭綽紅脣微揚,輕聲道:“還是爹爹培養得好!”
蕭思溫則嘆了口氣,道:“以燕燕之姿,原本前途無量,陛下本有意納你爲後的,我也是樂成此事。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漢遼刀兵遽起,此事未成。你兩個姐姐,沒有給她們擇成良配,你擇更加可惜......不過,也未必是件壞事!”
聽蕭思溫談及這些,蕭綽面容平靜,彷彿不是在講自己的婚姻大事一般,看着父親,聲音平靜如初,說:“爹爹一番苦心,燕燕明白,錯過了,便錯過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大遼如今的狀況,我嫁入宮中,未必是福!”
聽蕭綽這麼說,蕭思溫眼神微亮,看着這個表現從容的女兒,問:“燕燕何出此言?”
蕭綽:“縱被納爲皇后,恐怕用不了多久,也會是亡國之後了!”
蕭思溫精神微振,看着平靜說出這番話的蕭綽,讚歎道:“我素知燕燕見識非尋常女子,如今看來,已遠超世間大部分男兒,可惜啊,可惜!”
也不知蕭思溫在可惜什麼,感嘆幾許,目光重新落在蕭綽那美麗的面龐上,問道:“燕燕來見我,有何事?”
蕭綽的表情也柔和了些,說道:“爹爹一路南來,愁眉不展,心中掛念,燕燕想看看,是否能有爲爹爹分憂的地方。”
聞問,父女倆對視了一會兒,蕭思溫主動開口:“以燕燕的聰明才智,已經看出我此行異樣了吧!”
蕭綽點點頭,說:“爹爹此來,不似出使,更像逃亡!”
“家人之中,其他人都沒有察覺,但我知道,瞞不過你的眼睛啊!”聽其言,蕭思溫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蕭綽也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定定地注視着蕭思溫,輕聲說道:“爹爹決定,要背離大遼,投奔大漢嗎?”
輕飄飄一句話透露出的信息,換作旁人,或許得驚掉眼球。但蕭思溫,卻很平靜,面對蕭綽的問題,苦澀道:“若非無奈,我又怎會做此抉擇,背離祖國,捨棄宗族!”
“你也看到了,這半年多來,我在陛下面前,已經失寵了,手中權力盡失!”蕭思溫苦笑道:“趨吉避凶,人之本性。我知道當初捨棄通州,獨返上京,事做得難看,但守住上京,我盡了力的。
陛下終究年輕,國家重創於大漢,他更是敗走山陽,他已然被失敗與恥辱矇蔽了雙眼,又偏信韓德讓等人,上京朝堂已無我容身之處。更可惡者,那蕭撻凜竟然也曾上表,狀告於我,再在上京待下去,只恐性命不保啊!”
聽着蕭思溫這番又似訴苦又似解釋的話,蕭綽面無異色,而是認真地想了想,方纔說道:“大遼如今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爹爹此時舉家南逃,投奔大遼的宿敵,此舉比之通州之事,將來揹負的罵名恐怕要更爲深重!”
聞言,蕭思溫老臉一紅,但迎着蕭綽那晶瑩的眼眸,強忍着尷尬,答道:“大遼如今就像一艘即將沉沒的船,沒有任何出路,作爲船上的人,避難求生,也是本能。”
蕭綽點了點頭,終是感慨道:“不過,爹爹所爲,還是太冒險了!若早告知燕燕,此番南行,或許會有更周全的辦法!”
蕭思溫頷首應道:“我這段時間思來,也覺後怕,所幸,既入漢境,我們已經安全了!”
“爹爹覺得,大漢皇帝會接納我們嗎?”
“必然!”蕭思溫對此倒給了異常肯定的回答:“這半年多,南下投靠大漢的部族不知凡己,那些作亂的漠北部族,又有哪一個背後沒有漢人的影子。
包括我們契丹族人,投奔者也不少,但是,目前爲止,並沒有一個重臣貴族,我蕭思溫不怕罵名,願意做這第一個,以漢朝君臣的睿智,不會拒之門外的!”
說着,蕭思溫還指了指卓上那份羊皮紙,說道:“這便是我給大漢皇帝的禮物!”
蕭綽沒有細問禮物的具體情況,而是悠悠道:“眼下,只怕上京已然發現爹爹意圖了,甚至於,大漢君臣也會有所察覺!”
“我也無甚好遮掩的!”都走到這一步了,蕭思溫倒越顯坦然了,沉吟幾許,說:“不過,既然擔負着議和的使命,不論成與不成,我當爲之,算是爲大遼盡最後一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