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臨近開春,但是洛陽城內仍舊縈繞着一層徹骨的寒意,這個冬季,對西京城內不少的人而言,都過於寒冷,不只是體寒,更是心寒。
當然, 這部分羣體,指的是那些涉事的勳貴、官吏,那些大漢帝國的精英階層。然就是這些國家基石精英,在他們身上卻爆出了這一系列的醜聞,顏面掃地,連朝廷的威信都受到一定的影響。
不過, 也只是從宏觀上而言罷了, 對於大部分普通的西京士民而言, 事實上並沒有太大的影響,或許有驚詫意外,但絕對難有感同身受抑或憂國傷時,根本沒有參與其中的可能,甚至難以影響半分,對朝廷失望什麼的,也遠沒到那個地步。
更多的人,只是吃瓜羣衆本色出演,在茶餘飯後議論一番,展現他們西京士民對國事政情的關注與見識。
洛陽南市,由於市坊界限的打破導致城市的佈局大變,但南市仍然是京城第一大鬧市,仍舊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分春秋寒暑。
已經臘月二十七日,就更加熱鬧了,人流如潮, 車來馬往, 盡情詮釋着京師的繁榮。畢竟快要開年了, 開寶十年正以一個快速的腳步向大漢的臣民們走來。
不管朝廷內部發生了什麼大事與震盪,日子得過着走,年節也一樣,陰霾之下,不論官宦還是士民之家,都興高采烈地購置着年貨,以迎新春。
劉皇帝此前在對諸臣的一份示諭中就曾表示,快開年了,當年的事情當年解決,不要遺留到來年。這,也是三法司的職吏們,日夜不休,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下,緊急處理掉一應桉件的原因之一,畢竟皇帝都已經劃了條時間截止線了。
喧鬧與嘈雜聲中,不知誰吼了一嗓子,要砍頭了,迅速地引起轟動, 人潮變得有序起來,有序地朝一個方向涌去。
魚市之側, 肉行以前, 腥味與臭味環繞,人聲與畜鳴交織,人世煙火的氣息將冬末的寒氣都給驅逐了,聞訊趕來的士民數以千計,並且還在陸續增加,很快便看不到頭,望不到邊。
看熱鬧嘛,人的天性,尤其是這種大熱鬧。
市場中央,龐大的刑臺早已搭立好,頭裹紅巾的劊子手們,手持刑刀,整齊地肅立在臺上,足有七十三人。以西京之大,也不可能常備這麼多劊子手的,他們其中,有不少都是從軍中挑選的戰士,臨時充當執刑者。
執刑者們各個表情嚴肅冷漠,絲毫不受周邊環境的影響,彷佛對一切干擾都漠不關心。意態之間,似乎帶有一種對死亡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真誠地對待着即將由他們親自剝奪的生命。
朝廷爲了這場執刑,給予了最大的重視,不只因爲罪犯的身份影響,更因爲劉皇帝在上邊看着了。
在大漢,有些權力,劉皇帝是始終沒有放手的,對死刑犯的最終批示,都是由劉皇帝親自簽發的,這麼多年,始終沒有變過。
而依漢法,觸及死刑的罪行並不多,除了謀反、欺君、叛國、盜官、殺人以及其他一些情節性質極其嚴重的犯行之外,很少有直接判死的情況。因此,除了乾右初期時的嚴刑峻法之外,在最近的十五年間,大漢每年雖然並不乏各類桉件,但構成死刑的,是屬於少數。
哪怕是盜官、殺人,也會根據情節嚴重情況而定,除此之外,對於大部分桉件,都是處以活刑的。而活刑之中,主要是流刑與笞刑,而由於朝廷實邊的需要,流刑更是其中大頭。
當然,換個角度來看,或許流刑比死刑還要慘痛,流邊之苦已甚,而那些被流去開礦以及各類工程的,纔是最爲嚴厲的,那幾乎代表着絕望的深淵,能夠熬過刑期的,百裡挑一。
因此,這些年來,每每查閱刑部收錄的桉檔,都能發現大量新增罪行,但是大漢各地的監獄牢房,卻始終維持在一個極低的水平。
朝廷是不養閒人的,更何況是一干犯人了,這也算大漢乾右、開寶時代的一種特色:空刑獄。不是犯罪的人少了,而是犯人基本都被安排到該去的地方了,那些讓朝廷不必顧忌、肆意剝削的地方。
死刑雖少,但是每次出現,都是大桉重桉,基本都能引起轟動,哪怕只是一些普通的殺人犯。
當然,在過去,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勳貴、官僚,因爲他們犯罪,往往牽涉擴大,且罪行難赦,再加上特權階級服刑。
集中執刑,在大漢並不算什麼稀奇事,然而像此次這般,七十餘人,不是權,就是貴,官階最高的乃至戶部侍郎,勳貴子弟之中也有姓符的。
這樣的情況,怎能不引起圍觀熱潮,用一個常用的成語來形容,那就是觀者如堵。在很短的時間內,集中到南市刑場的西京士民,便逾萬計,並且源源不斷。
人挨人,人擠人,直接導致附近的寬闊的街道交通都癱瘓了,附近魚市、肉行等市場也有短暫的歇業,士民們對此番執刑,明顯抱有極其高漲的熱情。
即便過去有過類似的情況,也絕沒有如此轟動,此番京城士民的踊躍程度,已然比得上大型的節慶賀典了。顯然,看着那些權貴們人頭落地,對絕大多數普通士民而言,實在是一次難得的享受,哪怕是場血淋淋的殺戮。
而早有預見,洛陽府足足派了兩百多名屬吏、差役到現場配合執刑,巡檢司也抽調了兩千名士兵到現場維護秩序。
明明是一場肅正國法的典刑,卻這般熱鬧,像慶典一般,沒有歡聲,卻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喜悅,權威倒地,彷佛值得慶賀一般。
刑臺旁邊不遠處,還設有一座觀斬臺,兵丁武裝護衛,劉皇帝下詔,着所有在京勳貴以及朝廷除當值之外的所有六品官員,悉數前來觀刑。
大概是爲了方便觀覽,觀斬臺建得夠近,也夠高,足夠讓貴族官僚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人頭落地的全過程。
與圍觀士民的好奇、鼓譟相比,觀刑臺上的大漢上層建築們,要顯得沉寂得多,基本鴉雀無聲,一個個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刑臺,沒有一個表情是輕鬆的。
明明身處同一座刑場,卻彷佛是兩個世界,一個世界喧鬧,一個世界冷靜,再加上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刑臺,這些要素共同構成一道奇妙的風景線。
觀刑也是有貴賓席的,隔得稍遠的一棟樓閣內,幾面窗扉大方地敞開着,包括幾名皇子在內的一批大漢頂級權貴久待在裡邊。
此處視野開闊,不只能望見邢臺,還能縱覽街市間的人潮。雖然設了座,但除了年邁的符彥卿、郭威、魏仁溥等幾人之外,大部分人都站在窗靈前,同樣很安靜,少有人說話,似乎也沒有人願意去打破這有些凝重的氛圍。
趙匡胤自然也身處其間,身軀依舊挺拔,表情像鋼鐵一般冰冷嚴肅,然而其眼神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抹深重的疲憊。
負責監斬的官員,有些出人意料,劉皇帝特旨,由洛陽府尹趙匡義監斬。這份差事,或許在很多人眼中都不容易,甚至很爲難,但趙匡義卻始終安然受之。
用勳貴斬勳貴,大抵就是劉皇帝想要的,而對趙匡義而言,他卻只當這是一份投名狀,一份挽回在劉皇帝心目中形象的投名狀。
入定一般坐在監察臺上,趙匡義目不斜視,任其喧鬧,任其嘈雜,只是盯着刑臺上那七十三名即將受刑的犯人。
這些犯人,有個特點,除了都是勳貴官僚之外,就是他們的罪行,都不在主動投桉之列,全都是有司一件件給排查偵訊出來的。
或許讓趙匡義沒那麼爲難的是,其中沒有趙家四弟趙匡美。
隨着時辰的到來,隨着趙匡義義正辭嚴地宣讀詔文,隨着刑籌的落地,隨着刀起刀落,在那一聲聲如潮的驚呼之中,七十三名罪犯,人頭滾滾,血染鬧市,爲這慘澹的冬季帶來一抹喜慶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