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好對調查結果的報告,準備好輔助的各項材料,包括武濟川、徐士廉以及一干監考、閱卷僚屬簽字畫押的證詞,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劉暘方纔懷着並不輕鬆的心情,前往崇政殿面聖。
天色已晚,暮色降臨,習習輕風吹散了已然在京城瀰漫的絲絲炎意,去吹不去劉暘心頭那麼沉凝。
他仍在琢磨着,雖然事情查清了,沒有任何阻礙與波折地理順了,結果也是有利的,但他心頭始終縈繞着一抹陰影。
哪怕能夠證明李昉的清白,朝廷取士的公正,但已經造成的影響,卻不是能夠輕易消除的。甚至於調查得越快,反而會給人一種匆忙感,加深人性最本能的質疑。
攪入這場風波,沾上這層麻煩,不論事實如何,李昉已然深受影響,名譽受損,今後在短時間內恐怕也難擺脫,將長就是經受旁人的質疑與非議。
這也是劉暘在查清事實後,心情依舊沉重的原因,有的時候,事實如何,真相如何,當真不重要,甚至沒有多少意義,有太多人,只願意去相信他們期望的真相。
當然,真正讓劉暘感到不痛快的,還在於此事前後所籠罩的一層若有若無的迷霧,還得屬那從一開始就浮現在腦海中的懷疑,背後竟是誰在推動。
在瞭解到徐士廉的情況後,劉暘有過這樣的考慮,這場風波,只是意外與巧合,並沒有人從中作梗。
然而,在擬寫報告之時,轉念一想,或許,恰恰是徐士廉這樣的性情,才方便利用,容易挑撥,露出馬腳的可能還小。從這個思路展開,那麼一切仍舊說得通。
雖然對事情的思量有所偏向,也很想探究個一清二楚,但是,劉暘也有數,此事該到此爲止,至少明面上該是這樣。拖得越久,對李昉,對科舉,對朝廷,惡劣的影響只會越發擴散。
崇政殿內,明亮的燈火與歸於質樸的裝飾,共同營造出一個寧靜祥和的氣氛。自泰山歸來後,劉皇帝便下諭,將身邊那些帶有奢華浮麗之風的裝飾全部撤了。
並且,明詔地方道州,今後除鹽、茶、糖、酒、瓷器等日常御用之物外,禁止蒐羅上貢,並着少府擬定了一份貢品清單,劃定了一個範圍與標準。
經過一段時間的迷茫之後,劉皇帝或許仍舊沒有找到讓他激情再現的目標與追求,但是,在生活作風上還是嘗試着向過去靠攏,找回過去堅持多年卻在近十年逐漸被遺忘的東西。
並且,算是真正做到了,就連平日裡多用來撓癢癢的玉如意,也換成了木製的,雖然也不是普通木材。
如今劉皇帝身上,除了袍服還是絲綢,也就拇指上帶的玉韘與腰間配的玉飾,顯得貴重些。
劉暘到時,劉皇帝方用完膳食,正慢悠哉地聽着小周唱曲,慢條斯理地品着美酒。這是河東轉運使張自貢獻的御釀,據說是開國時期釀造封存的一批汾酒,到劉皇帝封禪方纔被意外取出,作爲貢賀。
不管巧不巧,就衝這份寓意,劉皇帝還是沒有多說什麼。甚至,張自這個名字,又再度進入他的視野,有些模湖的印象也變得清晰。
作爲當年的探花,還與劉皇帝在民間有過一場偶遇,張自的仕途,走得還是比較順暢的。當過一段時間劉皇帝的秘書,乾右北伐之後,外放雲中縣,在宋琪的領導下重建雲中,也沾了宋琪的光,在雲中任上頗有政績。
後宋琪調任中樞拜相,張自也從雲中令知雲州,後調任太原府,一直到如今的河東轉運使。大漢的轉運使設置,並不是遵循一道一設的原則,比如劍南轉運使,設立之初,職權範圍就在川蜀三道,如今,更是把整個西南五道都囊括其中。
河東轉運使也類似,負責河東、山陽兩道,管理着京城與漠南之間最主要的一條經濟交流通道。
如今的大漢的職權設置中,轉運使的權威是越來越重了,這代表着朝廷對地方財權的影響控制,也是中央集權的突出措施之一。
而於張自而言,不到四十歲的道司大吏,十分不凡,進步上升的空間很大。而到了這個地位,張自鑽營的本能也開始積極發作了,當然,他沒有輕易向朝中掌權靠攏,畢竟是劉皇帝身邊出去的人,孝敬取悅劉皇帝纔是最主要的。
畢竟,道司級別大臣的調動升遷,朝中權貴(主要指趙普)雖然有一定的發言權,但最終都得通過劉皇帝。
小周並不如她姐姐那般有才情,多才多藝,但是,周宗培養出的女兒,基本素質都是拔高的,而小周的優勢,一在年輕,二則是更會取悅劉皇帝。
經過通報,劉暘入內,饒於殿樑間的靡靡之音停止了,面對太子,小周盈盈一禮,得到劉皇帝首肯後,優雅退避。
劉暘多看了小週一眼,心中暗歎,如今後宮中,最受寵的,大概就是這周宜妃了。從近來陪王伴駕的頻率,就可窺一二了。
劉皇帝還是一臉雲澹風輕的,這兩日轟動朝野的“登聞桉”似乎一點都沒有影響他的閒情逸致。
劉暘收斂心神,拱手道:“關於陸士廉登聞舉告之事,兒匯同臣僚,經過細緻調查,已然得出結論!”
“坐!”劉皇帝輕聲道,接過劉暘呈上的一疊奏章文書,也不看,讓喦脫給他斟酒,道:“陪我喝兩口!”
這指的真就是兩口,酒香四溢,聞着都能醉人,何況入口了,劉皇帝也只敢用舌頭舔舐,杯中那一二兩,還有一大半了。
“這酒釀造封存之時,你還沒出生了,你娘都還沒嫁給我!嘗一嘗,這與大漢同年同歲的汾酒,於我而言,也算家鄉的味道了!”劉皇帝兩眼中滿是追憶之色。
“是!”劉皇帝相邀,劉暘自不敢拒絕,恭敬道。小小地抿了一口,烈火歌喉,差點咳出來,爲免失儀,強行忍住,臉憋得通紅。
“別憋着,那多辛苦,憋壞了身體就更不值了!”見其狀,劉皇帝微笑着表示關心。
劉暘這才咳了出來,連咳幾聲,噴了一嘴的沫子,臉上的紅潤非但沒減輕,反而更加濃郁,汗都滲出來了,還是接過用絲帕擦了擦,方纔緩過勁兒來。
“兒失儀了!這近三十年陳釀,太厲害了!”劉暘尷尬道。
“是你喝得太急了!”劉皇帝搖了搖頭。
注意力終究不在酒上,拿起劉暘的奏報翻閱,劉皇帝隨口問道:“調查結果如何,你們得出了什麼結論?”
迅速穩定心神,劉暘都站起了身,以一個小心謹慎的姿態,鄭重道:“今科考試過程,皆依條制,並無違規亂制,取士公道,李公並無舞弊!”
“哦?”劉皇帝似乎很意外:“倘若是這樣,那徐士廉何以如此激切?”
劉暘:“據臣等觀察,徐士廉自負才幹,恃才傲物,文章不爲閱卷官所取,心中不平,恰武濟川與李公的同鄉關係,招其攻訐!”
瞥了劉暘一眼,劉皇帝悠悠道:“我原以爲調查出結果,會費些時日,沒曾想這麼快,很是高效啊!”
聞此言,劉暘表情變得格外嚴肅,躬身說:“兒初時也認爲此事錯綜複雜,然而,事實確實簡單明瞭!”
劉皇帝不作話,又埋頭閱覽那些奏章。
“二次閱卷,得出的取士結果,有所異同,這屬於正常情況!”劉暘則簡單地解釋了下二審的結果:“二經兩批臣僚審閱,徐士廉都不在錄取進士之列,由此可見,他所謂的不公與舞弊,並不存在,只是過於失意激憤罷了!”
劉皇帝終於點點頭,擡眼:“不過,朕也接見了這徐士廉,從其表現來看,也有可圈可點之處,落到紙面上,就如此不堪,難入閱卷官之眼?”
劉暘:“兒也親自對徐士廉做個詢問,其確實頗有辯能,也不乏見識。只是,爲人過於狂傲,進士科諸項試題,他作答也沒有什麼疏漏,只是在策論上,行文偏激,論述狹隘,爲閱卷官所棄!相反,爲其所質疑的武濟川,其文章見識,則中肯踏實,沒有奇論怪談!”
“呵!”劉皇帝笑了笑:“徐士廉的策論,可在其中,朕倒要看看!”
“在!”劉暘上前,幫助劉皇帝從那疊奏報中,挑出那份已經被翻閱皺了的策論試卷。
“寫得還是不錯的嘛!”初讀之時,劉皇帝的評價,也如劉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