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對這句樸實話語,劉承祐的理解更加深刻了,歷代以來的國策,以農爲本、重農抑商,都是很有道理的,切合國情實際的。再沒有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事了,於黎民百姓而言,他們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但要是讓他們挨餓受凍,必然生變,而致社會動盪,治安敗壞。
而於軍隊,那便更恐怖了。民若亂,尚可以軍隊鎮壓。但若是讓軍隊餓了肚子,本身就是暴力機器的他們,只要有個引頭,便足以改天換地。
有了杜重威府中資財,平叛大軍的日子卻是好過了些,劉承祐料理事宜也更加從容了,對負責水、陸轉運的王景崇等官員壓迫也放鬆了。隨着天氣愈冷,輜需轉運越發困難,途中損耗也越大,要是戰事持續下去,漢廷的後勤補給遲早崩潰。很可能,在原本的歷史上,劉知遠在親征鄴都還答允杜重威投降,便是軍需供應出了問題。
劉知遠欲以杜重威家財,就地賞賜有功將士,着劉承祐負責。這道命令,又是一道甜棗,竟讓劉承祐有些不適應。
在劉承祐的統籌調度下,開始對各州的鎮兵、團練、鄉兵進行遣散,發放糧食、賞錢。同時,自各地徵集的丁壯,也着其州吏,放其還鄉,多多少少,都發放了一些糧錢,以籌其苦勞。
對於死在鄴都城下的丁壯,只命各將吏統計完畢,着各州縣官員善加撫卹。這其實是一道無用的命令,縱使朝廷有令,地方上的官員又豈會照此執行,浪費米糧?不只是國庫空虛,地方的倉廩,估計也能餓死老鼠。但是,朝廷的命令,還是得下的。
現實就是那麼操蛋,活着的人能得到撫卹,傷殘的人還能稍多些,至於獻出了生命的人,基本無人問津。能不棄屍荒野,並報喪與其家人,已是官府的“仁慈”了。
對於這些,劉承祐已能足夠冷靜地面對,不是他變得更加冷漠了,只是更加現實了。國家草創,公私帑竭,窮困異常,朝廷實在沒有餘力顧及到方方面面,只能擇其緊要者重視,比如說軍隊的撫定。
依前評議之功,劉承祐作爲“宰夫”,劉承祐對各軍將士進行封賞。平叛主力自然是禁軍,而以前期作戰的興捷、散指揮以及破城的小底軍三軍,封賞最爲優厚,次一等得苦勞,再次一等便只有參與獎了。衆寡雖然不一,但有理有據,諸軍未有不服者。當然,在軍隊中或有不服者,但軍隊終究不是個什麼事都講道理的地方。
對於死傷的將士,撫卹則更重了,一應將士信息,悉數收集記錄在案,後期有專人負責。這是必須的,做給將士們看的!
至於戰後軍職的調整遷補處降,則需等還朝之後,由樞密院總其明細,詳審權衡,再作區處。一方面,此事更加耗時耗力,另一方面,劉承祐也不好在鄴都便將樞密院的事都給做了。
另外,除了軍中將士的賞勵之外,其餘有功諸衙、各司將吏,一併容後議攻。畢竟,打仗不止是前方將士作戰的功勞。中央朝臣,撫定後方,支移糧械,也是功不可沒的。雖然後方,並不怎麼安寧,至少沒出什麼大亂。
劉邦功人、功狗之論,大漢的朝臣雖當不得功人,但總歸發揮出了些作用。在劉承祐看來,東京衆臣,以王章居首功,此人在軍需籌集供應上,一直是兢兢業業的。
隨着地方軍兵以及大量民夫的遣散放還,鄴都城外的軍隊,一下子少了許多,不過,軍隊的規模仍舊龐大。隨着戰事結束,空置的營寨也開始着手拆除,拆下來的木料悉數用以燒火取暖。
城中,一處安靜的小院中,從徵的幾名“老龍棲軍”將校聚在一塊兒,喝酒聊天。郭榮、孫立、馬全義、韓通、向訓,包括楊業等幾名指揮。仗打完了,一個個輕鬆地很,負責做東的,是李崇矩,劉承祐沒有現身,但基本所有人都知道怎麼回事。
院裡烤着一頭肥羊,兩名親軍翻動着,不時撒上點鹽、芥末,再刷上點油、醬料,動作十分熟練,瀰漫開來的香味,很快便使得場間的氣氛更加熱烈。
幾名有幸與會的幾名營指不由用力地嗅了口,不知是在聞這香味,還是在體會這氣氛。
由於時不時地下場雨的緣故,近來天氣很冷,幾近於寒冬。諸將圍成一圈,取着暖。酒,邊上熱着,也已喝開了。
“這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孫某卻是越發想念東京府中小妾的被窩了,前番新納了一房,那等水靈,那胸前二兩肉,端是柔軟溫暖......”孫立放肆地說着葷話,粗鄙地很。
此言一落,卻是鬨笑一團,楊業也跟着笑出了聲。被韓通盯上了,取笑道:“楊業,你笑什麼?家裡連個娘們都沒有,你估計還是個沒嘗過女人滋味的童子吧!”
在場諸人,就屬楊業最年輕,從軍多年,也還真沒試過。不過當着這麼多人,楊業豈能丟了面子,直接吹着牛:“韓軍頭,楊某早在十三歲,便與領家的小娘子試過了!”
“哦?是嗎?給大夥說說,什麼滋味啊?”韓通問。
直接被問住了,正欲編講一番,郭榮輕咳了一聲,打斷了這幹人。否則,不知道還能扯到哪兒去。
“自東京整編後,我等卻是許久沒有聚在一起了......”
李崇矩適時地起身,端着酒,一臉穩重地說:“諸位將軍,末將替殿下,敬諸位一杯。殿下不便,遣末將向大家問好!”
說完,一飲而盡,衆將也都附和着。孫立樂呵道:“李將軍,你只管回覆殿下,我等都明白,請他放心。”
明白什麼,明白多少,也許只有心裡各自清楚。在場的這些人,原本在龍棲軍的時候,可沒有這般“融洽”,即便此時的和諧,有幾分真心,也是不好說的。
郭榮又意味深長地給他們這場聚會定了個性:“我等今日小聚,只爲同袍之間,相聚閒談,喝酒,吃肉......”
“郭將軍說得是,趕快,取肉食之。”孫立迫不及待招呼着:“聞着這香味,我便餓了。”
在這秋寒之日,一干人聚在一起,靠着羊肉,喝着熱酒,聊着天,還是很愜意的。
“還要恭喜郭將軍了,日後,我們得稱呼你爲郭使君了。”向訓舉杯,遙敬郭榮。
周邊人聞之,也都俱向他道賀。在此次平叛戰役中,實則就郭榮出彩一些,收穫最大。次者便是孫立討了個破城之功,餘者似韓通、向訓這幹人,基本都只走了個過場,混了個資歷。
劉承祐雖是主角,卻也不能保證,凡有戰事,就他的人表現出衆,其他人都是蠢材......
面對衆人的道賀,郭榮顯得很謙虛,拱了拱手:“還仰賴陛下與殿下的提拔。郭某這心裡,實則戰戰兢兢。”
郭榮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也明白,若沒有劉承祐的影響,僅憑此前的戰功與郭威的影響,是不足以助他登上一方節度之位的,尤其是澶州這麼重要的地方。
不過其他人,看着郭榮,或多或少都帶着豔羨。要知道,八個月以前,他還只是郭威府上一操持長短庶務的養子,如今,年紀輕輕地,卻已官至節度,爲一方使君,人生之際遇,端是神奇。
如今的郭榮,顯然屬於那種站在了時代風口的人傑,直接起飛。
......
劉承祐這邊,被劉知遠叫上,在高行周下榻處拜訪。
面對父子倆親臨,高行周是受寵若驚,迎拜都有點慌亂。親自帶肉上門,也是在庭院中,隨侍的宮人在旁伺候着,烤肉喝酒。
一開始,基本上只是寒暄些場面話,雖然無用,卻有必要。喝了些酒後,劉知遠問道:“高卿,魏博乃國家鼎足之地,朕以你老成持重,威德服人,拜你留守,替朕安守,以你統軍之功封王,更是應有之義,何故拒絕啊?”
似乎早就等着劉知遠的問話一般,高行周直接答道:“臣老邁不堪,此番領軍,已是身心俱疲,恐無力承受鎮守鄴都之繁重。”
停頓了下,又道:“至於封王之事,更是萬萬不可。平叛之事,臣所行庸鈍,而致國家空費錢糧,已是萬分慚愧。破城滅賊,更是陛下之威與將士之功,臣又豈敢居其功而封王爵?”
對高行周的這副謙恭的態度,劉知遠很滿意。聞其言,笑了笑:“在朕看來,高卿是對朕與朝廷不信任,懼朕生疑,心中難安啊!”
“臣不敢!”高行周立刻抱拳,有點激動。
劉知遠擺了擺手:“朕此來,便欲帶給高卿一劑安心良藥。”
“吾弟彥超,此戰讓高卿受盡了委屈,朕心中清楚,已教訓了他。他倘若仍在澶州,恐你難安。高卿想來也聽說了,朕欲將慕容彥超移鎮他處,以郭榮爲鎮寧軍節度,這個年輕人,很不錯。”劉知遠操着那越顯磁性的聲音,對高行周幽幽道來:
“另外,朕聞高卿有女,聰敏秀麗,處變不驚,欲納之爲我兒承祐側妃,我們君臣之間結個親家,你看如何?”
前邊的話,高行周聽得認真,等劉知遠真道明來意,有些呆住了,看了眼邊上抱着個酒壺暖手的劉承祐,愕然道:“臣女庸賤之姿,又嘗爲叛逆之媳,豈能伺候周王殿下千金之體?”
“朕說可以,便可以!”劉知遠擺了擺手。
劉承祐小心地瞟着劉知遠,眉頭稍微蹙了下,此事事前,劉知遠可沒同他打過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