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相!”恭謹的招呼聲把趙普從恍忽中拉了回來。
擡眼一看,乃是刑部侍郎呂蒙正,正以一個低調謙遜的姿態,保持着行禮的動作。見到這個中樞官場的後起之秀,趙普回過神,露出一點笑容:“是聖功啊!免禮!”
由於在盧桉前後中的擔當表現,這個年輕的刑部侍郎得到了不少認可,在刑部的地位漸穩,在中樞也站住了腳,成爲令人矚目的政治新星。
對其能力,趙普還是比較肯定的,不過,並沒有過多的接觸,抑或收爲己用,這畢竟是劉皇帝親自提拔出來的人,他不便插手。
看着氣度不凡的呂蒙正,趙普隨口問道:“你這是要去見駕?”
注意到趙普盯着自己手上的奏章,呂蒙正也不遮掩,頷首道:“新一批的罪臣犯官,已然抵京,經過覈查,罪行無誤,當上表執刑!”
一聽這話,趙普就不由皺起了眉頭:“這是第三批了吧!大理寺的審查結束了?”
“是!”呂蒙正點頭。
趙普當即道:“爲何不是慕容承德上報?反讓你這個刑部侍郎負責,這符合朝制嗎?”
聞言,呂蒙正心下一緊,臉上也閃過少許異樣,低聲說了一個牽強的理由:“慕容寺卿病了!”
對此,趙普張了張嘴,卻沒再就此糾纏,又問:“這一批多少人!”
“合計118人!”
“你去吧!”趙普面無表情,讓開了道路。
見狀,呂蒙正再度一禮:“下官告退!”
說完,躡着小步子,朝崇政殿而去。望着呂蒙正的背影,趙普悠悠一嘆,又是上百人,上百名官僚,上百條性命啊。
趙普不由深思,陛下之所以對中樞人事調整不下定論,莫非就是要等盧桉徹底終結?倘若是這樣,那似乎不是不能理解了。
然而,看着漸行漸遠的呂蒙正,趙普老眉又下意識地蹙起,此人倒是個能做事的人,陛下也十分看重,莫非要大用?
但很快這個念頭就被打消了,畢竟不是二十年前了,陛下還是更傾向於老臣了,就算看重呂蒙正,此人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資歷淺薄,根基不牢,沒有充足的地方履歷,連地方道司都沒有歷練過,怎麼可能進政事堂......
那辛仲甫呢?此人在盧桉中擔當大任,以刑部尚書入相,似乎也說得過去......
王溥,他這段時間病了,應該有所變動,那政事堂還得增補人選。
趙匡義,此人近來是越發沉默了,有些不對勁。
......
一整日,趙普都在思慮之中度過,即便傍晚回府,也依舊患得患失的。或許是年紀大了,精力漸不支,趙普已不像過去那般,每每忙到深夜,猶不自知。
冬季的開封,寒意漸重,空氣都顯得沉重了幾分,寒月無光,悽風陣陣,不過宰相府第,還是穩如泰山,燈火輝煌。
下得車駕,門房管事立刻殷勤地迎了上來,面帶笑意:“恭迎相公回府!”
“嗯!”趙普澹澹地應了聲,見他神色雀躍,問:“何事讓你如此開懷?”
管事引路,笑道:“衙內回來了!”
管事所指的衙內,自然是其長子趙承宗,作爲趙普的兒子,仕途自然是有極大保障的,此前一直在外爲官。
對長子的歸來,趙普是心裡有數的,畢竟就是他的安排,因此,簡單點點頭,便吩咐道:“讓他到書房見我!”
趙普的書房,佈置還是很精緻的,當然,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書籍。趙普在學識上的成就一直爲人詬病,且一直不以爲意,但事實,私下裡他是十分好學的,常年讀書,若論寫詩作詞賦文,或許不怎麼樣,但對經史子集的理解,絕不下於任何人,他更擅長的,還是經學致用。
在趙承宗到來之前,保持着過去的習慣,拿出一卷《開寶總類》閱讀,這本大漢包羅萬象的總類經典,劉皇帝都經常看,更何況他了,而至今,也纔讀了五百多卷。
很快,趙承宗入內參拜,趙普沒有作話,而是默默地打量着他,這樣的注視,讓趙承宗下意識地收起了原本輕鬆的笑容,並慢慢低下頭。
良久,趙普方纔問道:“你何時抵京的?”
趙承宗趕忙答道:“未時過後。”
“有沒有到吏部述職?”趙普又問。
這下,趙承宗臉色微變,聲音也低下來了:“尚未!”
聞言,趙普頓時嚴厲地呵斥道:“你是外官,回京不先去吏部,反而回相府,這不是落人口實?”
趙承宗張了張嘴,實在不敢觸犯老父的威嚴,只能埋頭認錯:“是兒子的疏忽,明日即前往吏部!”
見其態度,趙普那無名的怒火方纔消卻幾分,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官職雖不高,但這半年朝中的風波總不會沒有耳聞吧,我給你的去信,你莫非沒有重視?雖是小事,甚至算不得什麼錯誤,但這個關頭,就是把柄,就是別人攻擊的短處!
你不會像那些庸才一樣,愚蠢地認爲,盧多遜倒了,這朝廷就是我趙家一家獨大吧!你難道不知道,這樣的風聲,是何等犯忌諱的事!”
聽趙普這麼說,趙承宗臉色急變,立刻道:“是兒失之警惕了!”
趙普則嚴肅地道:“別人也就罷了,終究是外人,你是我的長子!那些想看老夫笑話的人,恐怕就盯着你們兄弟,你豈能大意!”
“父親教誨,兒銘記在心,不敢再犯!”趙承宗鄭重地道。
父子之間的談話,就在這種緊張壓抑的氛圍中展開了。
趙普鬆口之後,趙承宗方纔得以落座應對,觀察着老父那陰沉嚴肅的面龐,也多了幾分憂慮:“兒在滑州,也聽說京內形勢緊張,卻沒想到,已然嚴重到如此地步了!”
顯然,趙承宗並不是蠢人,從趙普的話裡,就能感受到那不尋常。聽其言,趙普盯了他一會兒,道:“京中的事,你不要參與,當好你自己的官,做好你自己的事!”
說得容易,又哪裡能不表示關心,畢竟父子連心,一脈相承。遲疑了下,趙承宗還是聽話地應是。
趙承宗已經年過三十了,不過,到目前爲止,也只是一個白馬知縣,雖屬望縣,且州縣一體,但作爲當朝首相的兒子,還是顯得有些低了。哪怕在官僚階級日趨固化的當下,也有不少更年輕的縣級主官,因此,在權貴子弟中,趙承宗的位置,十分“平庸”。
見長子如此順從,趙普心情也好轉幾分,而後道:“也不瞞你,此番召你回京,是我的意思,對你,將另有任用!”
“自當聽從父親吩咐!”趙承宗道。
“朝廷權貴子弟,到你這個年紀,已至州府大任,乃至更高職銜的都有不少,讓你做了這麼多年的知縣,心裡應當很委屈吧!”趙普平靜地說道。
面對這樣的問題,哪怕心中有想法,趙承宗嘴上也不敢說,只能謙虛地表示道:“兒才淺德薄,治一縣尚有不足,何況一州!”
“你這話言不由衷!”趙普當即指出:“我看過你在白馬的爲政治民,官聲口碑都不錯,不說有多大的建樹,至少中規中矩!”
“父親過獎了!”趙承宗輕鬆了些。
又是一聲嘆息,趙普直接道:“你準備準備,述職之後,就去楚州上任,對你新的安排,就是知楚州!”
趙承宗聞言一喜,但見趙普那始終嚴肅的表情,生生按捺住,拱手道:“自當聽從朝廷吩咐,只是,還需父親教誨!”
“希望你能保持這份謙懷,而不是隻表現給我看!”趙普頓了一下,方纔道。
也不給他解釋什麼,趙普交代道:“楚州當運河轉運要衝,漕運重地,東南財稅,大部由此轉運,南北商旅,也多由此中轉,因此,交通轉運乃是楚州重中之重,你需要同東南轉運緊密配合,不能岔子。
另,楚州乃淮河、運河交匯之處,河網既與其力,也有其害,這些年淮水就沒有真正平靜過。當年王兗國公雖然修復洪澤湖,開挖龜山運河,但年月已久,在水利灌既,防洪、泄洪之事上,仍不得放鬆!
做好這兩件事,再保持你在白馬縣上的爲政風格,楚州當可無虞!”
“是!”對趙普這番交代,趙承宗聽得很認真,熟記之後,恭敬一禮,鄭重地答道:“兒明白了,多謝父親教誨!”
雖然趙普不讓管,但趙承宗還是忍不住關心:“父親,你滿帶憂慮,朝中的形勢當真窘迫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