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不堪的小鎮內,倒也不是一片死地,還是有一些生氣的滿帶着淒涼氣質的風中,有野雞在覓食,有烏鴉在啃食着腐肉。
自從漢將王蒙率領胡漢聯軍光顧過後,此地便幾乎成爲絕域,暗澹與孤寂是主色調,腐臭味傳遍內外,西北的烈風似乎都吹不散。
那瓦礫叢中的屍骨,毫無疑問,大部分都是党項人。當初造反之時有多狂熱與興奮,成爲一地枯骨之時,就有多麼悲涼與蕭索。
要說所有党項人都想要造大漢的反,與朝廷作對,那顯然是不盡然的。
在底層百姓中,除了信仰、生產方式以及生活習性不一樣之外,胡漢百姓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然而族羣的區別,卻又是一個客觀的實施,當有人宣揚朝廷壓迫、漢人侵佔之時,党項人難免不受其蠱惑,野心家是少數,但那些被鼓動的普通党項人,那些對叛賊默默鼓舞支持的人,也絕不能單純地用無辜來形容。
他們心中又何嘗不想要建立一個獨立的自主的党項政權,就是恢復定難軍當初的地位也好,即便大部分人並不知道,那樣的結果,對他們究竟有沒有好處,有多大好處。
朝廷的平叛行動,可以用兇殘酷烈來形容,至於講人道什麼,對於大漢這樣的君主專制帝國來說,實在沒有多大意義。大漢當權者更喜歡講天道,而對朝廷而言,什麼是天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而已。
事實上,早在朝廷擺出那般嚴厲的姿態以及那般規模的軍事行動後,榆林的党項人就已心虛了,而等到袁恪、李繼遷先後兵敗,那就徹底演變成惶恐了,甚至從思想上就產生了割裂,各地叛軍、各部黨項,其心本就難齊。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覺得該“見好就收”了,朝廷那麼強大,造反沒有好下場,這樣的認識,變得格外清晰。
然而,這樣的反省,爲時已晚。和歷朝歷代面對胡民反叛的態度不同,不是派兵討伐,打敗叛軍,然後得幾年太平,等待下一次叛亂爆發。
大漢朝廷在劉皇帝的意志下,在應對此類叛亂上,從來都秉持除惡務盡,斬草除根,如果說對普通漢人還能有一絲絲寬忍的可能,對胡人則很少留餘地。
過去的二十多年間,大漢從南到北,由內而外,發生的大小叛亂、動亂數也數不清,毫無例外,所有參與叛亂的人,要麼被殺,要麼被投入一些必死的刑徒營工程,沒有任何寬免的可能。
這樣高壓的政策,持續二十多年後,大部分蠻夷也開始逐漸馴服,處於歸化的狀態中,畢竟,反叛的與有反叛嫌疑的,大多被殺又或者被投入刑徒營改造。
於榆林許多黨項人而言,他心中同情叛賊,支持叛亂,但只要不像野利等部族那般親自參與其中,那就有餘地。 …
叛軍成功,他們能趁機獲得好處,叛軍失敗,他們也不會有太多損失,至多回到過去二十來年的日子中,又不是不能習慣。
然而,世上沒有這麼容易的事,尤其榆林甚至西北特殊的民族、政治、軍事情況,使得朝廷的態度異常的堅決,行動也異常的冷酷,根本就不給貳心者首鼠兩端的機會。情勢複雜,難辨敵我,難分忠奸,那就一併掃除。
而到了這一步,很多黨項人方纔醒悟過來,後悔莫迭。只是,爲時已晚,索命的繩索早已套上脖頸,斬首的屠刀也已磨得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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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朝廷而言,爲了佈下這個陣勢,調動十幾萬軍隊,耗費無數人財物力,如此沉重的代價付出之後,那一切也都沒有什麼餘地了,沒有剎車的可能,只有沿着既定的戰略計劃做下去,直到完成。
而帶來最顯着的結果,便是榆林全境,竟成血色,千里之內,寥無人煙,即便有,也只是屍骸罷了。
在榆林,被殺者毫無疑問,都是“叛賊”,但殺人者就不一定了。這其中的原因,還在於一開始就發佈的那道政策,執叛賊首級獻官府者可免死。
在殺戮橫行的榆林,這道對叛賊唯一的寬恕政策同樣不免被念歪了,當然,或許本就在朝廷的預期之內。
早在榆林封鎖圈形成,境物資嚴重缺乏時,就已經有一些搶無可搶、寇無可寇的叛軍,感到威脅了。
在冰雪交加的嚴寒中,什麼富貴榮祿早不是叛軍的目標的,生存是第一位的,那時候,就已經有些叛軍,開始攻擊“義軍”,搶奪生存物資,到後來,乾脆執首級冒險去向官府投誠。
對於這些“反正”的行爲,在趙王劉昉的主持下,並沒有食言,而是嚴格按照劉皇帝的意旨來執行,全部接納,賜下脫罪免死的憑證。
當然,對這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全被被分流到天南海北,安西、安東、安南、南洋都是流放的目的地。但不論如何,至少命是保住了。
有了這些榜樣,剩下的叛軍如何選擇,就有實際的參考了。叛軍同道的內部殘殺,也由此開始,最初也只是小規模的矛盾爆發,食物爭鬥,到後面就演變成徹底的生存之戰。
等袁、李先後慘敗於官軍,各路烏合義軍,就更沒有堅持的理由,一場大規模的淘汰賽,正式展開。朝廷的賞錢,僅針對於官軍、漢民以及僕從雜胡,但叛軍只爲了活命,也是毫不留情向周遭叛軍隊伍下手。
同時,追殺叛軍的人除了官府官軍組織,同樣還有榆林境內的党項人,其中有他們的同族同類,但同樣是爲了生存,也不得不拿起鋼刀。同樣的道理,党項人執一“叛賊”首級,一樣能夠免死。
於是,榆林這片鬥獸場,發展到最高潮階段,所有人都在殺人,所有人都在被殺。 …
在整個棋局之中,只有官軍最爲輕鬆,剩下的,都是隻是爲活命二字。相比之下,那些普通的党項人,處境最爲艱難,下場也最爲悽慘。
當他們爲了生存,不得不拿起刀,騎上馬,把目標指向叛軍時,叛軍也發現了,比起那些有組織的,還是一般的党項人更容易對付,拿了他們的人頭,就能活命,至於是不是叛軍,官府都不計較,他們又何需在意?
等到開寶二十二年三月份的時候,榆林各地官府,接受到的“投誠”人員,總計不過七千人,這就意味着有至少七千顆叛賊首級被獻上。
榆林遠不至於這麼些人,那剩下的人呢,大部分都成爲了官軍、番兵的賞錢。
進入三月後,大劫似乎已經悄然過去,廝殺聲也不再此起彼伏,驚天地泣鬼神,狂歡之後,是一片沉寂,黃羊平就是一個標準範例。
而陷入死寂中的黃羊平,在昨日又迎來了一批來客,人不多,不到百人,衣衫襤褸,身形狼狽,人人有刀,還有十幾匹骨肉如柴的馬。
這個年頭的榆林,人都活不下去,何況畜生。而就在今晨,不那麼意外地發生了一場內訌,這近百人,相互械鬥,自相殘殺,最終活下了四十餘人,然後猜忌之下,又是一番拼命,就只剩二十來人了。
最終,所有的首級割下,由十幾匹馬拉着,默默地向南方的夏州趕去
但是,在路上,被一隊官軍騎兵發現了,一場突襲,僅剩的二十餘人全部被殺,近百顆首級,這隊官軍又能分得近百貫錢。
執叛賊首級獻官府可活命,這一點政策是不假,官府也從不食言,但前提是,能夠到得了城鎮,見得到負責的官差。而像這麼一小股的隊伍,一隊官騎便可輕鬆覆滅,在如此殘酷環境下的榆林,除非運道極佳,否則幾無活命可能。
過去幾個月榆林的沉默,幾乎就沉默在這裡,官府官軍沉默,朝廷也一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