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二十五年,初春。嵙
潘佑在陽翟縣已經待了快一個月了,就近督查陽翟最後一批土地的清量工作,與此同時,整個京畿道下,對權貴們所擁土地的清理,也陸續展開了。
各地的官府們開始賣力了,經過前面反覆的折騰,潘使君的權威終究是樹立起來,下面的官吏們還是保持着一顆敬畏之心,畢竟官帽子大多受其所制。
而各地的權貴們,也關注着陽翟的情況,當得知連党進這樣一個刺頭都服軟了,也都不再鬧騰,默默地分割着田產。
上元節剛過,只休息了一日的潘佑便坐不住了,叫上僚屬,帶着護衛,出巡陽翟。
春寒料峭,風冷氣寒,刮在臉上,格外讓人不適,順着潁水河谷巡視,沿河兩岸皆是大片的田土,地裡已經有不少農民埋頭翻鬆着土壤,爲春耕做着準備。
由於地勢平坦,陽翟的地大多被整理地方方正正的,比起那些地形複雜的地區,陽翟的土地清丈,在操作難度也要小很多。
放眼望去,大部分土地,都有明顯的分隔標準,田邊也插着一道道經由官府確認的木牌,上邊詳細記錄着田土所屬信息,這也是除地契之外的重要的憑證。嵙
在土地清丈的過程中,僅僅陽翟一地,爲製作足夠的木牌,便砍光了一座山頭的樹,境內木匠們倒藉此大賺一筆。
而這一道道木牌,在潘佑眼中,顯然就是他的政績建樹,是他的工作成果,是他努力的結果。春風雖寒,潘佑內心卻多了幾分火熱。
不過,在巡到潁水北岸的朱店鎮境內時,終究讓潘佑發現了一些問題。站在土崗之上,遙指遠處潁水河邊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潘佑表情冷漠,語氣嚴厲地問左右道:“行數裡地,爲何這一大片土地,沒有任何標記,莫非此鎮土地還未清查結束?”
聞問,跟在身邊的一名屬官遲疑了下,快速離開,去查問一番後,臉色凝重地返回,看着潘佑小心地答道:“回使君,此鎮土地,一部分已然清丈完畢,錄入籍冊!”
“一部分?”潘佑眉頭一皺,當即責問道:“那剩下的?爲何會留下這尾巴?”
“這......”屬官面露遲疑,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見其表情,潘佑臉色愈厲,道:“這朱莊鎮有何特殊之處,值得爾等如此顧忌?”嵙
迎着潘佑壓迫的目光,屬官這才小心地稟道:“回使君,此鎮未曾清丈的土地,屬於楚國公府!”
“楚——”正欲發作的潘佑聲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裡,緩了緩,方纔臉色僵硬地問道:“楚公怎會在這小小的陽翟置有產業?”
屬官縮着脖子答道:“據說,楚國公府有經營藥材的生意,此鎮的土地,大多是藥田!下面的人,顧忌楚公的身份,因而一直未敢冒犯!”
“此前爲何不報我?”潘佑怒道。
“想來......想來.......”屬官想解釋什麼,但一時間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說辭。
擡眼看着陷入深思的潘佑,試探着問道:“使君,這楚公的土地,也要清查嗎?”
“自然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土清查,概莫能外!”潘佑脫口而出。嵙
不過,話雖然放出來了,但緊接着,潘佑又嘆息着做出土地:“暫時先不要動,容我想想,再作區處!”
“是!”屬官明顯鬆了口氣。潘佑已經摸了不少老虎的屁股,但眼下碰到的,卻是真正要吃人的,實在碰不得,尤其在聖意不明的情況下。
遇到此事,潘佑也再無好心情了,擺了擺手,道:“今日就到此爲止吧,回縣城!”
“是!”
離開之時,一向意氣風發的潘使君,腳步已顯得有些沉重。
回到陽翟縣衙時,天色已然黯淡,潘佑的心情,也如這日暮之時籠罩在上空的陰雲一般,揮之不去。
京畿道的稅改工作,到此已然步進入正軌,最關鍵的土地問題,基本被攻克,接下來,只是一些水到渠成的事情,按照稅務新制去落實而已。嵙
這一路走下來,已經頂着壓力,觸碰了不少利益階層,走到如今這一步,有一些過去不曾注意,或者說刻意忽略的問題,終究擺到面前了。
不畏權貴,雷厲風行,是潘佑爲政的標誌。然而,有些問題卻也不是潘佑所能解決,有些壓力也非他所能承受。
他可以不把李守元放在眼裡,也敢把殺威棒打到黨家頭上,但面對皇子,涉及天家,他還是猶豫了。歸根結底,潘佑目前所擁權威,來自朝廷體制,而從本質上來講,是皇權賦予的。楚公劉曙自然不能代表皇權,但他畢竟是劉皇帝的兒子,是大漢的皇子。
稅制改革,說到底還是土地改革,而毋庸置疑的,天下最大的地主,就是皇家,不提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們擁有的地產,僅少府下轄田土莊園,便是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否則,過去那麼多年,劉皇帝對皇子、大臣們有莊宅田土的賞賜,都來源於此,並且是九牛一毛。
全天下的土地,都要清查造冊,照章納稅,那皇家的呢?要不要查?要不要收稅?這個問題,潘佑沒辦法回答,眼下也沒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當初,爲了清查京畿道官田、職田,潘佑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但當初的矛盾與壓力,比起此次,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爲了稅改,潘佑得罪了官僚,得罪了權貴,若是再把皇家得罪了,那......從來沒爲未來考慮過的潘佑,一時間竟有些驚魂。嵙
只是,潘佑畢竟是個性情剛烈、意志堅定的人,又不免思考,新制規定中,是涵蓋所有耕地的,並沒有把皇室田土單獨拎出來,按理說,皇家的土地也在改革範圍之內。
陛下或許會有所忽略,但朝廷諸公制定條文時,卻不可能無視這一條。思來想去,潘佑終是咬着牙,下定決心,要做,就做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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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邊遣使飛馬報告政事堂此事情由的同時,潘佑於第二日,帶上僚屬,再赴朱莊鎮,在一干楚國公府職事詫異的目光中,下達了清丈田畝的政令,並且親自帶着人與工具參與到具體落實中。
當潘佑把手伸向楚國公府時,得知消息的人,驚訝者有之,敬佩者有之,當然,更多的還是幸災樂禍的,知道潘醜兒莽,但沒想到莽到這個地步,他真敢去摸一摸龍之逆鱗。
就連党進,在得知消息後,也不由從病榻上驚起,嘖嘖稱奇,讚歎不已。九皇子劉曙,党進自然是打過交道的,在其藥材生意上,黨家還多有幫襯,那可是個比他黨侯爺還要混的人。可想而知,聽聞此事,會是何等反應。
隨着潘佑在的動作,陽翟再度成爲了一個焦點,朝野共同關注。當然,隨着事情的發酵,潘佑這邊已經不再是重點,做都已經做了,相反,很多人都將目光投向朝廷,望向劉皇帝,看他是如何反應。
不少勳貴都抱有這樣的想法,陛下要查我們的地,逼我們繳稅,迫於您的權威,接受了,服軟了,但事情總要做得公道,總得服人吧。嵙
劉曙雖是皇子,但也是勳貴,也當一視同仁纔是。當然,就算區別對待,也沒什麼,只是那樣就別怪大夥說怪話了。
倘若劉曙的地納入計稅了,那其他天潢貴胄、皇親國戚呢?那少府管理的皇室田土呢?
隨着潘佑捅破那層窗戶紙,稅改終於改到劉皇帝自己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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