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俗坊內,長平街上,十幾歲的少年腳步輕快地走來,雀躍的步伐訴說着不錯的心情,並不住地與路遇的街坊四鄰打招呼。
已至傍晚,天色黯淡,沿街的店鋪攤販,有關門收攤者,也有點燈迎客者,復起的嘈雜,就像是洛陽士民夜生活開始的奏鳴曲,即便是以貧苦百姓居多的正俗坊內,也是要過夜生活的。
少年走馬觀花一般,但在一處名爲“胡姬樓”的建築前停下了腳步,隔着一定距離,但闌珊燈火下映出的那名胡娘老鴇子攬客的身影,依舊讓少年口乾舌燥。
正俗坊內的妓場,質量自然難談上乘,但主打一個“胡風”特色,在整個公所裡都獨樹一幟,甚至更遠的裡坊也有客人前來,其中也不乏一般的貴富,“獵奇”二字就能解釋了,畢竟,在西京城內,真正高質量的“胡姬夷風”,也不是一般富貴之家享受得起的。
樓內燈火通明,已然能聽到推杯換盞的動靜,但少年顧不得猜測探究裡面究竟是怎樣的花花世界、溫柔天堂,眼簾之中,盡是那老鴇子不住晃動的第二性徵
本能摸向懷裡,又本能地恢復清醒,兜裡那點錢,怕是連茶水費都不夠。大概是駐足久了,引起了老鴇子的注意。
雖然以“老鴇子”稱呼這位胡娘,但那也只是年紀大了些,容顏有所褪色罷了,但那股成熟的風韻,對血氣方剛的少年而言,實則有致命的誘惑。
看到逗留街對面的少年,老鴇子似乎認出了他,操着一口純正的官話,叫道:“小郎君幾度留步,既有雅趣,何不進門看看?”
言語間,甚至朝少年露出了一個明媚的笑容,嚇得少年一個哆嗦,就彷彿這胡娘要吃人一般。
不敢再多留,腳步蹣跚,倉皇而去,一個不注意,還摔了一跤,那青澀的表現,狼狽的身影,看得胡娘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
而那恣意的笑聲傳入少年耳中,仍帶稚氣的面頰更是漲紅了,但一直到街尾,又忍不住回過身來,偷偷地瞄了兩眼,見那胡娘注意力早已轉移到其他遊客身上,少年這才鬆了口氣。
又觀賞了一番那豐腴身段,想象了一番樓內的鶯歌燕舞,少年這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幾度轉向,待到正俗坊西北部的一排民舍前,只一掃,便鑽入其中一條巷道,家居於此。
別看正俗坊被京中富貴人家視爲下九流人等的聚居所,但也不是毫無底蘊,就比如的這少年家旁邊就有一家大戶,姓蘇,家主名爲蘇見誠。
少年就經常攀爬院牆,從牆上偷偷窺探蘇家那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孫女,比起那豐乳肥臀的胡娘,這纔是他真正的夢中情人.
而比起一般的富商大戶,這蘇家可是大有來頭,祖上可是開國宰相蘇逢吉。雖然時間已經很久遠,但這蘇逢吉可實在算一奇人。
幹祐年因貪婪無度被世祖皇帝罷黜,本人及其家族子孫幾乎被打入地獄,但硬是靠着在隴西給朝廷養馬,花了十數年時間,最後散盡家財,得到世祖皇帝的寬恕,舉家遷回京城。
不僅本人得幸參與了世祖皇帝一統天下的開寶大典,子孫的仕途也被解禁。
蘇家當代家主蘇見誠便是蘇逢吉的嫡孫,曾官至金城縣令,後辭官經商,靠着各種關係與出色的商業頭腦,賺下一大筆家產。
因此,在附近人家眼中,亦官亦商、底蘊深厚的蘇家,就已經是高不可攀,格外敬畏。
但少年不一樣,與旁人只會豔羨不同,他不住地幻想,若是以後能把蘇家的小娘子給娶了,那會是怎樣一番天地.
少年的名字與曹孟德只差一個字,喚曹孟,不到5歲就隨父母遷到洛陽,成爲諸多“京漂”的一員。
常年來,母親負責照看子女,做些針頭線腦的活計貼補家用,其父曹永原是一瓦匠,後在與人做工之時傷了腰,如今在各大行市內做牙郎,靠販賣信息、給人拉配生意賺些佣錢,東奔西走,很是辛苦,但至少在京城內有了一個穩定的立足點。
但顯然,這是個不能再出任何意外的家庭,否則,要麼被西京的繁榮吞盡血肉,要麼被趕回鄉下去,換個方式被剝削
等少年曹孟小心翼翼地推開家門,躡手躡腳走進簡陋卻規整的庭院,還不及觀察,便被一道嚴厲的聲音喝止了:“你捨得回來了!”
注意到屋檐下彷彿躲在陰影裡的母親,曹孟不禁畏縮地喚了聲:“娘!”
單支的燭火在秋風的吹拂下微微晃動,不甚明亮的光線照出四個人的身影。弟弟妹妹坐在方桌邊,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兩盤菜,尤其是那盤黃瓜炒肉,曹母也佝着腰坐着,只是側埋着頭,一聲不吭。
曹孟規矩地站在門前,見着母親那黯然神傷的模樣,卻有些不知所措,一雙無處安放的手摸到懷裡,兩眼一亮,立刻掏出兩串銅錢,獻寶一般地捧到母親面前:“娘你看!”
面對殷勤的長子,曹母回了神,從曹孟手裡接過銅錢,那隻粗糙的手只需掂一掂,便迅速判斷出,這得有二三十枚錢。
曹母眼神立時銳利起來,尤其注意到幾枚銅錢面上還有一些不曾洗淨的暗沉血漬。
狠狠地把錢拍在桌上,然後起身出門,沒一會兒,在曹孟愣神之際,只見曹母拿着一片竹條走了進來,不由分說,照着曹孟的手臂就狠狠地抽了下去。
面對母親的責打,曹孟不敢躲,只是跪下,縮着脖子硬抗,倒是旁邊的弟妹二人見大哥捱打,哭了起來。
曹母則不管,連抽了曹孟五下,方纔將竹片往桌上一扔,語帶哭腔地衝曹孟質問道:“說!這些錢哪兒來的?”
原來這纔是捱打的原因,曹孟颳着捱打的手臂,不免委屈地道:“我賺的!”
“還敢扯謊!”曹母明顯被激怒了,拿起竹片又要打。
又被抽了兩下,曹孟這才慌忙道:“白日南市口殺了兩個大官,我跟楊伯幫忙收屍,主人家大方,給的工錢與賞錢”
聽到這樣的解釋,曹母呆了下:“當真?”
“千真萬確!”曹孟連連點頭。
然而,緊跟着又是一陣抽打,母親顯然是沒留力的,聽兩個弟妹哭聲便知曉了,但曹孟生生挨着,除了呼吸急促,連吭嘰聲都沒有。
但慢慢的,曹母的力道減輕了,到最後,把竹片丟掉,走到桌旁,掩面抽泣。
見狀,曹孟卻是格外不忍,膝行至曹母面前,齜着牙道:“娘下手如此狠,兒都沒哭,您哭什麼?兒知錯了,至多以後不去賺這裹屍錢”
聽曹孟這樣說,似是諸般滋味一齊涌上心頭,曹母不禁哭聲大作。這下讓曹孟徹底慌了神,扭頭瞪了眼旁邊兩個同樣不知所措的淚人,招呼着三兄妹一道,方纔把哭泣的母親勸住。
曹父曹永日常歸家晚了,拖着疲憊的身軀,一進家門便察覺到氣氛的不對。
飯菜已然涼了,曹母默不作聲地去熱,曹永也注意到桌上擺着的兩串錢,目光一下子盯上了在那裡不聽抽氣的曹孟,詢問怎麼回事,如何把孃親惹惱了。
然而,聽其解釋之後,曹永沉默了好一會兒,走到堂門前,望着竈臺前忙碌的身影,深沉的目光格外堅定。
夜深了,飯桌上,一家五口,默默地吃着飯,曹永將最後一點烙餅塞入嘴中,衝妻子道:“給我準備一些乾糧,秋冬衣各一套,我要出趟遠門!”
曹母聞言,臉色微變,問道:“去哪裡?”
曹永也不瞞着,解釋道:“我考慮許久了,僅靠在牙行攬客,賺不了錢。我和幾名老哥哥商量好了,三日後出發,去江南進貨,做棉布買賣!
這幾年,棉布價格年年上漲,行市上供不應求,我已經和幾家布鋪、染坊談好,只要將布拉進京,就能銷貨,就能賺錢!”
聽曹永這麼說,曹母不由道:“那也不用去那麼遠的地方,京畿、河南沒有布賣嗎?”
曹永搖頭道:“北方布貴,江南的布,量大,質地好,價格也便宜。我已然打探許久了,這一次先去秀州!”
“終究是異鄉水土,若是出現什麼.”曹母難掩擔憂。
曹永打斷妻子:“我等不是權貴,沒辦法躺着賺錢,只能博出一場富貴,即便是搏命,也在所不惜!”
曹孟雖然低着頭,但耳朵一直豎着,仔細傾聽着父母交談。對其他事情,多少有些模糊,但曹父的這句話,他卻深深地記在心底。而見丈夫如此決絕,曹母也清楚,勸是勸不住了,道:“本錢如何解決?”
曹永說道:“老哥哥們一起湊三十貫,再從牙行借五十貫”
至於借錢利息如何,曹永卻沒說了,但顯然,不會低。雖然朝廷已經新增借貸法案,嚴格控制民間高利私貸,並對許多放貸者處於嚴厲懲罰,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查處的那些案件,與民間整體借貸規模相比,不過滄海一粟。
而聽其言,曹母眼神中的隱憂之色愈重了,然而,見丈夫態度堅決,勸阻的話卻是如何也說不出口了,只能道聲小心。終究,曹永纔是這個家做主的人。
能夠體會到妻子的不安,但曹永卻不想再過多解釋了,說的越多,只會加重她的擔憂。
伸手按了按妻子的手,以示撫慰,然後看向長子曹孟,道:“趁着出發前,我會把大郎的事情安排好!”
提到自己,曹孟立刻擡眼,疑惑地望着父親:“爹,我有何事?”
曹永道:“你已年十三,不能再終日遊蕩,無所事事。我會給伱找家店鋪,當學徒!”
聞言,曹孟一臉的不樂意,當即拒絕道:“學徒有甚出息?爹若要出遠門,兒便跟着出去,也好照應,免娘擔心!”
“你若是跟着出去,你娘纔會擔心!”曹永聞言,頓時呵斥道:“何況,你跟着走,你是能扛包,還是會走船?”
“你已經會打珠算,我安排你張家米鋪學記賬、做賬、貨物進出盤點,再多認些字!好好學,爹此行若能把棉布生意撐起來,幾年後,你便可回家裡幫忙了!”但見長子那不服氣的表情,曹永語重心長地勸道。
說着伸手按在曹孟的肩膀上,像是託付一般,十分鄭重地道:“爹出門在外,家裡就只剩下一根頂樑,你還需要照顧好你孃親弟妹!”
聽父親這麼說,曹孟那倔強的表情才真正收斂,迎着父親的目光,認真地點頭應下。
當夜,曹永夫妻俱是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但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翌日一大早,還都得拖着濃重的黑眼圈,帶着整個家庭忙活起來。
曹永領着曹孟去坊間的張家米鋪“面試”,憑藉着熟絡的關係,基本只需走個過場。曹母則領着幺兒幼女,爲丈夫打點行囊。
一直到三日後,家門前,母子四人依偎在一起,默默地爲曹永送行,曹母依舊沒有多說什麼,千言萬語皆化爲一聲“珍重”。
少年曹孟立於一旁,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望着父親的背影,略顯佝僂,卻如山嶽一般堅實。父親臨行前的交待再度浮現在耳畔,在這一刻,少年似乎一下子成長了。
與曹永合作的,都是奔走於各大行市的走卒,除了他這個牙郎,攤販、賬房、苦力都有,並且有多年的交往,知根知底。
一行四人,選擇走水路,從孟津登船,經過黃河入汴,一路經泗、淮,過運河入長江,輒而東向,歷時二十餘日,方纔抵達目的地秀州。
秀州在蘇州東南,湖、杭東北,乃是江南棉花種植、紡織中心,而由於盡據江海之水運交通優勢,更使其逐漸成爲一個全國性的貿易樞紐、貨物集散地中心。
從幹祐至開寶,在世祖皇帝統治的大部分時間裡,朝廷對棉產業發展促進都是一貫支持的,不斷地從中亞、天竺等地蒐羅人才,培育良種,進行稅收上的優惠與獎勵,大力發展棉紡工藝,用了幾十年時間,方纔孵化出一個漸入成熟期的大產業。
可以肯定地說,棉花與占城稻的大力引進與推廣,乃是世祖皇帝一朝解決百姓“衣食”問題的最有意義嘗試,而取得的成果、成就,一定程度上比那些赫赫武功更加偉大,只不過,這種貢獻不易於被記住,甚至更容易被人遺忘。
但是,棉產業的發展以及占城稻的普及,卻極大地緩解了大漢百姓在基礎生存上的壓力,這也是過去幾十年,大漢人口暴漲的重要因素之一。
這樣的實惠,最終還是落到朝廷,落到統治階級頭上,因爲這從事實上增強着他們的統治力,延長着他們的生命力。
起初,大漢棉花的重點種植區毫無疑問是河南河北二道,從棉種引進、培育、選種、推廣,再到棉紡工藝的推廣,這些打基礎的工作,都是在二道,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不斷推動前進的。
大漢棉紡產業,真正迎來大發展,還是在開寶十五年前後,那時候,棉花的種植與棉紡工藝都已經成熟並且取得了大量推廣,尤其瓊州知州周仁浚牽頭實現對紡織機的改進,大大提高了棉布的產量,對棉紡產業發展的推動效果就更強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江南的棉產業就開始崛起了,適宜的氣候土壤條件,再加上絲織印染傳統,使其很容易便趕上了大漢棉產業發展的快車道。
如今,又是二十年過去了,北方的棉產業依舊以京畿、兩河爲主,輔以關內、高昌二道,作爲棉花的主要種植區,在官府的扶持下,也佔據着主導地位。
但江南這邊的快速發展,卻是肉眼可見的,不見得後來居上,但趕超的勢頭明顯,有一說一,除了產量之外,不管是人才、技術、還是市場活力,以江南道爲核心南方棉產業,都已經超過北方。
尤其在棉布生產效率與質地上,使用了大量新型紡織機的江南道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場、作坊,是遠超北方同行的。也鑑於此,江南的棉行從業者們,已然吹響了向北方發起“進攻”的號角。
曹永與合作伙伴們動了南下進貨的心思,也正是在這種風潮與大背景之下。
很多事情都是百聞不如一見,也等真正到了江南,曹永等人方纔意識到,棉花棉布在這裡究竟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
可以說,如今棉製品,已然替代絲、麻,攻陷了東南千門萬戶之家,幫助東南普通士民百姓解“溫”的問題。當然,江南絲綢業的發展依舊蓬勃旺盛,畢竟權貴們還是更青睞細膩、華貴的絲綢錦緞,以襯托身份。
秋高時節,也正是江南豐收的季節,不只是晚稻,也包括棉花的採摘。當然,比起那些難吃的占城稻,曹永等人眼裡全是那些白花花的棉團。
一直到秀州,纔算真的開了眼界,如果是南方棉產業以江南爲中心,那麼江南道則是以秀州爲中心。整個秀州,幾乎半數的家庭、農戶都在從事棉花的種植抑或棉布生產,對於大部分秀州百姓來說,這甚至就是他們的主業,所有的生計來源。
當然,秀州能獲得這樣的發展,除了本身適宜的種植條件,以及得天獨厚江、海交通優勢之外,還得感謝周仁浚的帶動。
可以說,在大漢朝周仁浚算是棉紡業中祖師爺級別的人物,不只是帶領儋州工匠改進棉紡技藝,在後續棉紡技術的傳播、棉紡產業的發展上,也做出了重大貢獻。
周仁浚曾一度官至河東道布政使,當然沒做兩年,便告病養老。致仕後的周仁浚,返回了發跡之地儋州,瞭解到當地棉紡發展的困境。很多父老,都忍不住向周仁浚抱怨,作爲“儋機”(棉紡織機)的發源地,棉產業的發展竟然比不上其他地方,連兩廣市場都佔不下,反而被一些地方的從業者搶了利潤。
周仁浚在後續的調研瞭解後發現,根本原因,還是地理上的限制。儋州地處瓊州島西北,雖然與陸地一衣帶水,並且南方水運發達,但位置還是太過偏遠了。而棉產業想要真正發展起來,市場卻是在內陸廣袤道州,而新的技術與紡織機,也早就傳播開來,技術、質量上也不能形成優勢,如何能發展壯大。
在儋州,能夠依靠的基本只有兩廣市場,當然餓不死,然而想要取得更大的發展,必須得擺脫儋州的限制。
於是,在周仁浚的帶領下,十餘家儋州棉紡從業者,從儋州遷到秀州,開設工坊,組織生產,傳播技術,同時鑽研更新紡織技術,試圖進行更高效率的棉布生產。
作爲前河東布政使,周仁浚的政治威望對於秀州來說,是極高的,有他背書,秀州官府當然也是全力支持。
如此一來,“秀州棉”的崛起,便勢不可擋了。而等曹永幾人到達秀州的上海港時,才真正見識到“江南棉布出秀州”是怎樣一種讓人震撼的場面。
上海港的存在,當然也是當年周仁浚選擇秀州的主要原因,早在開寶二年,朝廷便在長江出海口,建立了上海務,興建擴寬海港,以應對逐漸興起的海外貿易的需要。
開寶五年,即設上海縣,開寶十年,秀州州治也從嘉興遷至上海縣。到如今,上海已是大漢最重要的商埠,江海通衢之地,貨殖貿易中心。
在對外貿易上並不弱於廣州,同時,距離大漢的心臟也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