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六年春二月,林邑國,金蘭州。
兩山環抱的金蘭灣內,與平日裡不同,往來的商船都被限制,航線空出,保證港灣的進出通暢。
海港邊,旌旗獵獵,鼓角爭鳴,大量士兵列隊於此,等待出發,尤其是居中的三千甲士,個個身穿精良甚至奢奢華的鎖子甲。
這是整個林邑國軍隊的精華,整個封國最強有力的保障,林邑王劉曙花費了足足十年時間,方纔打造出五千人馬,如今一次性派出六成。
而其餘部隊,主要由三部分構成。其一乃是林邑國的下屬州縣地方軍隊,其二則是由大漢商民組成的義勇,當然也少不了由當地土著組成的僕(炮)從(灰),零零總總加起來,足足超過兩萬人。
這樣規模的軍隊,於時下的林邑國而言,組織起來也絕不輕鬆,說是窮兵黷武也不過分。而空巢而出的行動,所謀者必大。
萬衆矚目的高臺上,劉曙一身紅袍,頭頂王冠,神色肅重將手中王劍交給世子劉文演,道:“我兒,國中兵馬盡付你手,小心行事,盼你凱旋!”
“是!”劉文演年輕的面龐上只有從容,單膝跪地,雙手接劍,慨然立誓:“請大王放心,臣此去,必取河洲之地,不破真臘,誓不還師!”
言罷,劉文演站起身來,拔出那柄當年劉曙就國時由世祖皇帝賞賜的王劍,由精鋼經過千錘百煉的寶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緊跟着“必勝”的山呼聲響徹整個金蘭港灣。
隨着“登船”的命令下達,在各軍長官的率領下,出征將士陸陸續續,魚貫登船,近兩萬人,連帶着後勤物資,花費了半日多的時間,方纔結束。爲了這次出征,林邑國這邊,是把老本都搭上了,不只精兵,所有大船、堅船都用上了。
主艦上,一身戎裝的劉文演臨樓憑欄而望,目光始終凝視着劉曙所在,以一種堅定而自信的語氣道:“劉珙,此番出征,定要功成!”
“世子放心,真臘軍隊即便有所防備,其主要力量還是得用在抵禦北方的朝廷大軍。我軍此次出擊,乃是致命一擊,真臘國是抗不住的,從襲擊安南開始,就註定了其失敗之結局!”
在劉文演身邊,是一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將領,也是林邑國中軍副將劉珙,此次出征的兵馬總監。
劉珙本是楚國公府的家奴,但是打小聰明伶俐,爲人處事都十分乾練,一直到劉曙封國林邑,帶着家當南下打拼,本就精明強幹的劉珙就迅速出頭了。尤其是,他表現出的在軍事上的才能,不管是訓練、指揮還是作戰,都叫佼佼衆人。
18歲時,就開始受到劉曙重用,開始獨立領軍,彈壓各地部族,建立實際統治。
在林邑封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安南道對南部地區的統治,都只是一種名義上的,實際佔據地方的,還是原占城國的貴族、官員、部族首領,這種情況,到劉曙封國之後,也是如此。
因此,世祖雖然把地方封給劉曙了,並提供了不少的支持,但要建立一個真正有效的統治,還需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必然伴隨着刀兵與流血,劉珙在其中,做出了突出貢獻。
在過去的十來年中,除王城所在的金蘭州之外,劉曙一共在林邑國建置了7個州,基本沿着沿海平原地帶推進擴張,往北是慶州、富州、平州三州,往南則是寧州、順州、鬆州,還有一個便是金蘭州西邊的德州,那是爲了拱衛王城的安全。
而七個州,有四個都是在劉珙的率領下實現佔領統治的,而剩下三個,則是世子劉文演的功勞。
到如今,兩個年輕人,一個二十七歲,一個二十歲,卻是林邑國軍事上的頂樑柱,也只有在這樣的國度與局勢下,纔有這等青年豪傑拔尖冒頭的機會。
當然了,也是林邑王劉曙敢於用人的原因。
港口上,劉曙依舊佇立着,注視着逐漸遠去,使向灣口的船隊。白駒過隙,曾經荒誕不經的劉曙,如今也四十二歲了,也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王了。
“大王不必憂心,世子天縱英才,此去必定馬到功成!”身邊一名長者,大抵是見劉曙擔心,不由開口勸慰道。
老者名叫符昭惠,從這個名字知道身份來歷了,其人乃是符彥琳之子,從輩分上劉曙得喚他一聲表叔,如今乃是林邑國相。
“國相!”聽其言,劉曙卻豎起一根手指,嚴肅地吩咐道:“務必要保證大軍供應,把我們的家底都拿出來,大好良機啊,絕不能錯過!還有,派人給徵南行營去一封信,告訴我那皇侄,做叔叔的已經竭盡全力策應他了,希望他能在北面持續施加影響,祝願他早日功成”
說到這兒的時候,劉曙那張被海風吹得乾燥的面龐上,也不禁流露出少許狡猾之色。
或許很多人都小看了劉曙,乃至錯看了他,又或者,前三十多年的荒唐,只是爲了遊戲人生,盡情享受。而拋開這一切,僅從封國十年後的表現來看,就會發現,劉曙這個國王,幹得實則還不賴。
十年的時間裡,劉曙建立起了一整套的行政管理體系,這是實現對封國有效管理的基礎,同時,通過政治軍事手段,以沿海八州爲核心,實現對原占城國土的基本整合。
人口上,從國內招攬移民二十餘萬,從根本上一步步夯實着漢人在這片土地上的統治。
經濟上,大力開發金蘭港,以及沿海農漁業,積極與大漢國內交流,鼓勵經商,僅靠爲南來北往的商船提供停泊、供給服務,就獲取了不小的利益。
可以說,從各方面而言,劉曙在封國都表現得不錯,他的林邑國也發展得有聲有色的。
劉曙本人,並沒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也不是什麼軍政奇才,但能做到如今的程度,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他對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知,也會充分利用自身的優勢。
而他最突出的優勢是什麼,就兩方面的東西,一是世祖皇帝賦予他的名分以及對這片土地神聖的統治權,而則是早期來自朝廷從人員到錢糧支持加上楚國公府豐富的積累,當把這兩項優勢充分發揮的時候,自是無往而不利。
同時,劉曙也是個懂得分享的人,權力、財富,土地、人口,從來都不是全貪全佔。除金蘭州(府)以外的七州縣軍政主官,無不是來自於國內的勳貴子弟,抑或是立有開拓之功的功臣,劉曙就是把統治之權明明白白地分享給他們,由他們這些漢族權貴,共同享受這片土地。
不是分封,勝似分封。當然了,這樣的做法也是最有利於開拓的做法,而不管是安東還是安西,作爲大漢對外拓殖的試驗田,也給劉曙這樣的後來者提供了最好借鑑,即便地理環境迥異,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
在劉曙政府的組織管理下,林邑國的文明開發程度有了顯著提高,這是毋庸置疑的。但發展到如今的程度,也有太多吃老本的地方,而當下,劉曙決定爲了林邑國的未來再謀取一塊根基之地。
那個地方,就在林邑國西南,被林邑國高層稱之爲“河洲”的地方:湄公河三角洲。基本佔據了原占城國土的林邑國,農漁是其天然優勢,畢竟是占城稻的發源地,一年三熟是基本情況。
然而林邑國土,適合耕種的沿河平原地帶多狹長、擁擠,可以養人,但無法長久地富足地養人,尤其來了這麼多在大漢國內見過世面的“上流社會”人羣。
於是,尋找一塊更加豐饒、能夠提供更多資源、供養更多人口的土地,成爲了林邑上層的迫切需求。而具備優良水土氣候條件的湄公河三角洲,自然成爲了林邑國的目標。
事實上,關於三角洲平原的情況,對多年往返於大漢與南洋之間的漢人商民來說,並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情,慣於耕種的漢民只要見識過那裡的水土條件,就沒有不垂涎三尺的。
而林邑國對三角洲的窺探,也引發了鄰居真臘的強烈反應,早在開寶年間,雙方就已經就這塊寶地進行爭奪了。當然了,是由林邑國支持的那些漢人商賈、武裝移民,從海上登陸上岸,驅逐土著,建立據點。
於真臘國那邊而言,漢人的行爲,則突破了過去行商的底線,野心畢露,就是侵略,自然啓動反擊。
不過在初期,衝突還不算激烈,不過是你突襲我的據點,我搶掠你的城鎮。
不過,進入雍熙年,隨着林邑國逐漸走上正軌,隨着軍事建設的加強,衝突的烈度開始提升了。
在雍熙三年的時候,真臘國那邊組織了上萬人,發起對漢人的驅逐行動,意圖把三角洲的漢人商民趕下海去。
聞訊的劉曙,遣送劉珙領軍三千拒敵,一番廝殺,憑藉着劉珙出色指揮能力以及林邑軍的裝備、戰鬥力優勢,成功挫敗了真臘國那次行動。
也正是從雍熙三年起,真臘與林邑之間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僅從國力而言,在中南半島之上,沒有那個國家與勢力能與真臘相比,即便是林邑。
如果雙方面對面的拼消耗,林邑國也未必拼得過,劉曙也捨不得拼。但是,劉曙的林邑畢竟不是周遭那些土著國度、部族勢力,他有來自國內源源不斷的力量投入,每來一個移民,經過一個商人,都是對其實力的提升。
而最直接的,是來自安南道的支持,在此事上面,是有朝廷背書。每一次劉曙向朝廷打報告求援,說面臨真臘進攻威脅了,最終總能摳出點好處,提供方自然是安南道。
而在雍熙五年冬,真臘國發動對安南道的襲擊,其背景也基於此,平心而論,朝廷也算是被林邑國給拉下水,當然,真臘國主動挑釁的舉動,也的確愚蠢。
從去年十月開始,作爲徵南大軍副帥的侯延廣,便已經率領兩廣軍隊南下,開始對安南道內的叛亂進行清剿,殺了很多人,平叛的效果也很好,一個月的功夫,大股叛軍基本不存在了,有的部族選擇再度低眉順眼,拒不臣服者,則只能奪到西、北方向的山地、高原裡打游擊。
等作爲主帥的劉文渙抵達安南道治交趾時,安南道北部地區的叛亂已經基本被平定。
十二月,略事休整的漢軍大軍南下驩州,進攻入寇的真臘軍隊,結果是沒有任何懸念的,雖然真臘軍隊鼓起勇氣接戰,但在漢軍的進攻下迅速潰敗,他們引以爲豪的戰象部隊,甚至抗不過一輪火炮的攻擊。
驩州一戰,來自中國大炮的轟鳴聲,第一次盡情地放響在中南半島的土地上。
真臘軍慘敗,死者數千,俘虜三萬餘人。按理說,至此朝廷交待的使命也差不多了,兩個月平亂卻敵,很是完美。
但是,在劉文渙的堅持下,漢軍在收復所有失地後,順勢反攻入真臘國境內,想要獲取更多的功勳,即便爲很多保守派詬病,但開疆拓土依舊是大漢第一等的功勳殊榮。
可以想見的,比起在安南道內的反擊作戰,入侵真臘國,就沒有那麼容易的。困難的並不是敵軍,而是簡陋的道路交通、艱難的後勤補給,以及毒蟲瘴氣,即便從徵將士以兩廣、安南人爲主,依舊在進軍途中,傷亡巨大。
然即便如此,在雍熙六年的一月,漢軍也成功攻克了真臘國北方大量城池土地,尤其是,文單城也被漢軍佔領。
文單可不是一座簡單的城市,後世名爲“萬象”,真臘國曾分裂爲水陸真臘,在中國,則稱陸(北)真臘爲文單國,可想而知這座城市對真臘國的重要性,那幾乎是其北面國土的脊樑。
而對於劉文渙進攻真臘的決策,最興奮的,莫過於劉曙這個叔叔了。在平叛期間,林邑這邊在南邊,也發起了對真臘的襲擊,但戰事規模一直不算大,畢竟整個中南半島局勢的發展,都要看驩州那一戰。
而等劉文渙兵入真臘,劉曙這邊就開始進行大動員,等文單城都被漢軍拿下的消息傳來後,林邑國這邊就徹底坐不住了,於是,除了必要的守備之外,大軍傾國而出,直撲湄公河三角洲。
選擇這麼個時機,劉曙與他的臣子們也是有充分考量的,首先真臘在北方損失慘重,主要精力還得放在應對不依不饒的劉文渙軍身上,這極大減輕了他們的軍事壓力。
同時,劉曙也怕朝廷那邊叫停劉文渙的行動,依皇帝二哥這些年的對外政策,這是有很大可能的。
因此,劉曙必需得緊緊把握住這個機會,朝廷如此“賣力”的情況,實在太難得了,一旦錯過了,下一次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而劉曙的判斷很準確,當林邑國大軍在湄公河三角洲上攻城略地,招降納叛,打得真臘軍隊潰不成軍之時,西京朝廷已經不斷有人進諫,想要拉回劉文渙這頭“脫繮的野馬”了。
對於劉文渙擅自攻入真臘,並且把戰爭規模越搞越大的情況,隨着時間推移,反對聲音也不可避免地變得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