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政殿,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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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宰相李濤爲首的中書臣僚們,如往常一般,井然有序地處置着內外國政。範質一臉苦大仇深、生人勿進的表情,這段時間,範相公的心情並不好。
根由還是在於前次與皇帝針對“孟漢卿案”處置的爭議,當時爭執到最後,範質的原話是:陛下殺之則可,然若付有司,臣不敢署敕。
然後,皇帝果然直接下令,讓孟漢卿自裁了,並且明詔天下文武,以之爲誡。雖然明白天子有以孟漢卿之事,儆示臣僚的意思,但對於範質而言,這種枉法以殺雞儆猴的做法,並不認同。
甚至於,範質有種,皇帝殺孟漢卿,是殺給自己看的感覺......
更重要的,今日能越過中書、部衙殺一人,明朝便能施一政,這對政事堂的權威,是一種無形的傷害,長此以往,恐怕被架空。
朝中可不只趙普一個能人,崇政殿那些近臣郎官的設置,早就引起了注意。如今只是沒有署敕之權,今後若開個口子,便可直接取代政事堂的作用。
說到底,又牽扯到君權與相權的衝突,只是這一次,劉承祐沒有退讓,以強行賜死孟漢卿而勝利告終。
隨着大漢朝國勢愈盛益穩,類似的矛盾爭執,近年來明顯加多了。劉承祐沈肅的表面下,有顆不甘束縛的心,只是許多時候,對宰相們寬容了些,也忍讓幾分。
而對於範質而言,略有些不公平,他的據理力爭,終究敵不過天子的權威。畢竟,皇帝口銜天憲,終究是凌駕於律法之上的,而劉承祐,可以看成一個開國之君,他要來硬,範質又豈能阻擋。
並且,皇帝撇開範質,另外找人修訂、完善《刑統》的做法,更讓使他挫敗。天子一言可變法,他範質若矢志如一,今後還得似這般維護修訂過的《刑統》。
君臣衝突的同時,劉承祐又對範質大加籠絡恩賞,還於羣臣面前,大加讚賞他的耿介剛直、公忠體國,順便宣揚皇后的勸解,展現出一幅“君明後賢臣忠”的畫面。
眼下,範質還穿着皇帝賞賜的一件冬袍,鴨絨填充,錦繡刺面,很是暖和。原本範質是收藏在家的,不過兩日前皇帝還很體貼地問起,是否不合身,需不需要更換之類的。
第二日,範質便穿着進宮理政了,就像,穿着一件“警告”,恩重如山的感覺,他是真切地體會到了。
“文素,來喝杯酒,暖暖身子!”身爲首宰的李濤,一手端着個精緻的小瓷碗,走到範質案前,一臉和善的笑容。
放下手中的本章,擡眼看着遞到面前尚冒着熱氣的就碗,眉頭稍微皺了下,還是接過,與李濤碰了下,飲了口。
“多謝李公!”
見狀,李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當初馮道在時,敬一杯酒,要被那謹小慎微的老兒給勸告一番。如今,政事堂自己是老大,一點薄酒,既能暖身,還能提神,李濤可就放開了些......
“文素何故如此愁苦?”注意着範質那顯得有些嚴刻的表情,李濤問道。
範質將手中的奏報遞給李濤,放下酒碗,接過瀏覽了幾眼,李濤神情也凝重起來了。
“這已經是成、鳳二州第三次民亂了!”範質語氣中帶着一絲憂慮。
李濤想了想,說道:“兩州當進蜀之要衝,連遭兵燹,又需全力支應漢中作戰。待此冬過去,應該會好些。”
手中的奏報,來自秦鳳道,自從向訓爲克西縣,在新佔州縣大發徵役後,就始終動亂不穩。西縣雖下,但慘烈的傷亡傳回後,受徵之民,幾乎家家舉喪,民情大沮。
成州情況猶重,此冬多凍餓,前幾日,三百多鄉民衝擊官府,當然,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被輕鬆撲滅。漢軍在秦鳳駐紮的兵力,可是十分充足。
“明歲,只怕征伐猶不止啊!”範質竟有些憤慨,說道:“值此寒冬,本該罷兵安民,休養生息。可是前線將帥,只顧征伐,不管生民死活,如此窮兵黷武下去,就算攻下漢中,也怕民心盡喪,得而復失啊!”
“此番伐蜀,已大獲全勝,陛下仍不顧一切,孜孜以求漢中......”範質看着李濤,道:“伐蜀,畢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成、鳳關乎糧道後路,更當保其安寧,再圖進取。否則,命脈危垂,縱十萬大軍征伐在前,也恐有覆沒之憂!”
聽範質之言,李濤深吸了口氣,輕嘆道:“這些道理,陛下只怕也知道,只是他的考量,出於另一方面。若在此冬,能夠一舉奪下漢中,則可威壓蜀中。之後再行安民撫卹,也未爲晚也,只是先後罷了!”
“我非不贊同伐蜀,只是用兵也當因時依勢,生民困苦,怨聲載道,後方不穩,何苦一意孤行!”範質語氣很是嚴重:“那個趙玭也是,聽說此人治理成州多年,既爲一方父母,竟對治下百姓無一絲仁愛之心!一味地迎合前方將帥,我聽聞,成州民亂,就有此人徵發過厲,催促過急之故......”
“文素,我知道你一番拳拳公心,憂國傷時!”李濤放下奏章,想了想,看着範質道:“只是如今,事已至此,陛下已付向訓全權,攻伐在彼,我等遠在東京,豈能把控,只盼能儘快結束漢中戰事,還軍民以休養!”
在拿下西縣之後,幾乎沒有一絲停息,趁着難得的晴天,向訓留一部分兵馬後,即率大軍押着繳獲,催逼着降卒東進南鄭。
戰猶不止,這纔是讓範質爲首的一杆朝臣,最難理解,反對也最激烈。但是到皇帝那兒,劉承祐就一個回覆。既委征伐之權,聽其處置,向訓乃將帥之英,他既決定進軍,自有其道理。
“新取之地,除秦州之外,只怕已生糧荒。尤其是鳳、成幾州,爲免饑民蔓延,滋生出更大的動亂,朝廷當調糧賑濟!”李濤認真地說道,並不打算,就前方用兵與否,進行更深的討論。
在軍爭大事上,他們這幹宰臣的話語權,根本不大,難以左右皇帝的想法。若是反應過激了,只會徒惹皇帝不高興。這近兩年的首宰宦涯下來,李濤也放聰明瞭些,雖不至於向馮道那般一味地迎合皇帝,卻也少作無用之功。
“秦隴道路受阻幾絕,關中與京糧,只怕難以大批轉運輸送。”範質想了想,說道:“最方便的解決辦法,當從備戰之囤積,作戰之繳獲中,撥出一部分,用以濟民!”
“向訓仍在打南鄭,用軍糧賑民,軍隊能甘願?”李濤第一反應是凝眉,下意識地瞧向範質,以爲他有別的謀算。
範質則一臉的認真與坦然,說:“難道要坐視饑民餓亡,生出禍亂嗎?只需撐過此冬,待來年開春,朝廷的支援自到!”
“這也不失爲一條解決策略!”起身,踱了幾步,李濤轉身看着範質,眼珠子轉了轉:“此事,需陛下首肯,你我可一齊向崇政殿進言!”
似乎察覺到了李濤的顧慮,範質頷首,不以爲意。
在二相商談之時,一名官員走了進來,躬身行禮:“李相,範相!”
其人四十來歲,面容清癯,留着八字鬍,乃是兵部侍郎王敏。看着他,李濤問:“李侍郎,有何事?”
“西南來報,南鄭已被攻取,漢中已歸大漢!”王敏語氣輕鬆。
李、範二相對視一眼,都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李濤直接撫掌而笑:“好!甚好!向訓果然將帥之才,不負朝廷信託!”
“南鄭既下,漢中戰事,總算有個結果了!”偏頭,朝向範質:“文素,如今可解你憂慮?”
聞問,範質臉上的表情也明顯緩和了些,就如陰霾散去,捋着鬍鬚,以一種感慨的語氣道:“可以考慮,善後事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