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祿鎮,在京兆西部,西南去武功縣四十里,東南去興平縣三十里,西北距奉天縣不足三十里,以初唐名將薛仁貴食採於此而得名。
因爲居三縣之中,交通便利,漢興以來,成爲京兆有名的市鎮,周遭三縣乃至東北距離較遠的醴縣都有百行,聚貿於此,交易糧食、土產、山貨、牲畜、種子、工具等等,發展到乾祐九年,已成爲京兆西部最大的市鎮。
然而,這座極負盛名的京兆大鎮,已然褪去了其繁榮的外衣,任亂軍肆意凌辱,踐踏,炎炎天日之下,盡是悽清,市鎮之中,混亂不堪。
王順的起義軍,縱橫諸縣,殺掠士民,掠奪百姓,逼良爲寇,西向之後,自然不會放過這座有名的鎮甸。有一說一,薛祿鎮的擴建,還有一部分蜀軍俘虜的功勞,參與亂軍的苦役,有不少人都被安排來修建過道路、溝渠。
不過,當初的修建有多辛苦賣力,如今毀起來就有多肆意輕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王順帶人西來之前,聞訊的鎮民,多舍家棄業,逃入縣城,託庇官府以避禍。
即便如此,在薛祿鎮中,亂軍也搜刮出了大量被掩埋起來的錢帛、絹布、糧食,刮地三尺的本事,對於寇賊而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到目前爲止,刨除死傷的亂軍,仍有四千餘衆,暫時盤踞在薛祿鎮。而其中,有近半都是俘虜勞役出身。王順曾努力地想要將降服集中起來,但礙於分散於各地,關中各州府又採取了嚴厲的管控措施,終究沒能讓他成功造成“兩萬蜀卒亂關中”的局面。
即便如此,讓他帶起近兩千的舊卒,也是頗有手段了。
剩下的,除了少數因緣爲惡的潑皮無賴與罪犯之外,都是被亂軍裹挾逼迫的百姓。在“起義”初期,王順也並沒有想着大加殺戮,甚至意圖蠱惑各鄉里百姓,以“朝廷苛政,貧富不均”爲口號,想要招徠人手,擴充隊伍。
然而,事實證明,王順是想多了。及至如今,大漢的稅收不算輕,且徭役不絕,但也沒到過於壓榨民力的地步。而關中的百姓,難得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又有雍王口碑在外,布政使扈彥珂安政撫民,哪有人願意跟着折幹蜀人造大漢的反。
當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後,王順果斷變了策略,開始以武力相逼,掠奪錢糧,結果便是,大造殺戮,一路所過,血流成河。有太多亂卒,胸中積壓戾氣,更助血腥。
初起兵的那段時間,趁着官府的疏忽怠慢,以及駐軍的分散,在趙弘殷調動兵馬,鎮壓東面亂事之時,亂軍就如王順的名字一般,順風順水,席捲諸縣,無可阻擋。各縣官府,只能斂民以自守,渭河平原,成了亂軍馳騁的沃土。
咸陽、興平、武功,都被其進攻過,雖然沒能破城,但也大漲聲勢。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的,官軍的調動與佈置,就如一張扼喉索命之網,朝他罩來,無可掙脫。
王順曾放手一搏,打武功縣,不顧傷亡,差點讓他破城,只是鳳翔的漢軍來得太快,不惜馬力的奔襲,讓王順的計劃落了空。
知道漢騎的威力,畏懼之下,果斷撤軍,東渡漠水,並將浮橋焚燬,即便如此,也在武功留下了上千的亂軍屍體。
其後,形勢對於王順的“義軍”便急轉直下了,鳳翔那邊先後東來兩千漢騎,由漢將馬仁瑀與慕容承泰率領。二者自隴州調動,一路奔襲兩百餘里,在武功稍作休整,即渡過漠河,踵跡而追。
一路驅殺,像狩獵一般,不斷壓縮折亂軍的活動空間。若不是此前,王順曾派人,先行佔住了薛祿鎮,以作接應,只怕渭河平原,不會有他們的立足之地,都不用趙弘殷西來,馬仁瑀與慕容承泰就足以將這數千亂軍擊破。
然而,有其利就有其弊,固然有了立足點,卻也將手腳限制住了,困於愁城,坐以待斃。
薛祿鎮外緣,在有軍旅經驗的賊軍軍官的安排下,有些防禦工事的修繕,不過因陋就簡,所幸市鎮的土城還算牢固,以三合土築造,可以依憑。
不過,幾千人的亂軍,屯於其間,顯得十分擁擠,混亂。士氣低落,人心喪亂,若不是有那些蜀卒彈壓,賊軍自己都散了。而還能維繫着軍隊,以抗官軍的緣故,只在於一個求生的念頭。
低矮的鎮郭上,零散地插着幾面簡陋的旗幟,書“義”與“王”字。少軍甲,缺武器,士兵的臉上幾乎寫着四個字:烏合之衆。土石之物,倒是備得不少,顯然是做好了漢軍進攻的準備。
不少賊軍,都面露絕望,沉浸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不斷有由蜀軍俘虜組成的營隊,巡邏於其間,既爲查看敵情,也爲監察那些強迫的雜兵。
還有的人,粗魯地在雜兵中宣講,大意是,他們已經是“義軍”的一員,被官府視爲叛逆,如果不想死,只有拿起武器反抗,否則,落入官府之手,之後清算,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在薛祿鎮中心,原本的官署內,同樣擠着一些賊軍,比起大部分的賊軍,看起來要明顯精煉些,多配鐵器,甚至一部分穿戴着盔甲。這支隊伍,自然是由賊首王順揀精壯組建的,都是蜀軍舊卒,也是亂軍的中堅力量。
整支亂軍,被王順編爲八個營,王順自號將軍,總率其衆,麾下有四名“大將”,被拜爲指揮。
烈日高照,諸邪僻避。而坐在鎮署內的“義軍”首領王順,正與手下的弟兄,議論着軍情,心中拔涼拔涼的。
王順三十來歲,人高高瘦瘦的,臉色蠟黃,看起來很不健康,原本是蜀軍御漢軍隊中的一命低級軍官,秦鳳大戰之時受傷被俘。也正因爲負了傷,沒能被選中入懷威或懷德二軍。否則,他的命運或許該是走向另外一條路,成爲大漢的爪牙。
“將軍,我們已經困在薛祿鎮三日了,形勢不妙!”其中一名賊將,表情凝重地向王順道:“你快想想辦法,再拖下去,義軍就是等死啊!”
“弟兄們也怕了,那些漢人,也不安分,人心動盪......”
“官軍只怕正在調動,前來進攻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一干人,七嘴八舌,說着處境的艱難,情緒都顯得很緊張,再沒有初舉兵起義的豪情與痛快,滿滿都是對未來的彷徨與絕望。
“要不,還是儘快逃離薛祿鎮吧!”有人建議。
“怎麼逃,外邊遊弋着官軍騎兵,隨時可以絞殺我們。斷絕了一切聯繫,其他義軍情況如何,也不知曉,又逃到哪裡去?”有人反駁。
“現在糧食也不多,再待下去,不用官軍進剿,我們都會餓死!”有人提醒道。
“早知如此,應該奪搶些糧食!”
“怎麼搶?現在周邊鄉里村鎮,已經搶無可搶,殺無可殺。況且,出去就是個死!”
“還是得走!”
“怎麼走?去哪兒?出去就是個死!”
“那也比在這裡等死強!”
“當初,就應該趁官軍沒反應過來之前,南下逃到終南山去,或許還能活命!”有人話裡透着後悔與怨氣。
“當日怎麼不說,只顧着殺人、搶劫、玩女人!”一人斥道。
當面對生存危機的時候,一干匹夫的腦筋,似乎都靈敏起來了,對局勢,竟也看得比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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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終於,王順開口了,一張臉顯得格外陰沉,默然一會兒,方纔環視一圈嘆道:“現在,我們待在薛祿鎮,尚有防禦可依託,出了此鎮,就會像獵物一般,被漢軍所獵殺。我們此番舉兵,本就是拼死一搏,成了活命,敗了不過一死而已。事已至此,哀嘆何用?”
“要不,還是投降吧......”有人弱弱地提醒了一句。
言方罷,便迎來王順怒目而視:“愚蠢!糊塗!我們起兵這些時日,破城、殺官、掠民,犯下這等事,朝廷能夠放過我們?縱使留我們一命,只怕還是被押回去做苦力,做勞役,甚至監管更嚴,幹活更累、更苦,遲早累死!早晚是個死,還不如死個痛快!”
此言一落,在場的人都被懾住了,方生起的投降念頭,迅速被掐滅。王順的話,很有道理。
沉默,又是沉默。還是一名賊首,望着王順:“將軍,不管怎麼樣,你做個決定,是死是活,我們都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