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青蓮居士有詩云,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盡道其險狹,山高嶺峻,強關重重,可見其地勢形勝,然歷代以來,凡大軍入蜀,往往功成。遠者可追西晉滅蜀漢,近者可見後唐伐蜀,如今我大漢進軍,同樣是摧枯拉朽,大局將定。你以爲,這是什麼緣故?”叫上趙普,在宮室之間漫步,劉承祐以一種探討的語氣問他。
聞問,趙普來了興趣,他挺享受與天子縱論時政與古今興衰的。稍微思慮了一會兒,趙普侃侃道來:“臣以爲,緣由有四。
其一,川蜀乃偏安之地,崇山峻嶺,連綿險道,固然是其仰賴保國的屏障,同樣也阻其進取之心,難以擴張。蜀中雖然稱天府之國,縱使養民數百萬,甲士十萬,又何以與中原、河北相提並論?待天下歸治,中央強盛,發兵取蜀,恰如泰山壓卵,非蜀之國力,所能抗衡!
其二,外軍入蜀,往往處蜀國力、軍力疲弱之時。恰如今時之孟蜀,政治混亂,軍事孱弱,日暮西山,搖搖欲墜。
其三,蜀盛之時,國力甚至強於大漢,但中原雄主既出,屢施打擊,消磨其志氣,是以漢愈強而蜀愈弱。蜀中富庶,亦多腐其志,蜀主孟昶治政二十年,堪稱有爲之主,然至於後期,耽於享樂,放縱臣下,昏聵至廝,豈能保國?
其四,則是天下治亂循環,由亂歸治,乃是大勢。陛下雄立中原,有吞吐天地之志,興師滅蜀,歸於統一,乃煌煌大勢,非人力可能阻擋!縱有螳臂當車者,也終將灰飛煙滅,化爲齏粉!”
聽其言,劉承祐不由呵呵一笑,對趙普說:“有見識如趙普者,能有幾人?”
皇帝的評價,可是不低,趙普受之,嘴帶淺笑,表現謙虛:“只些許愚見,不敢當陛下如此盛讚!”
“你就不用謙虛了!”劉承祐揚了揚手,道:“如若你趙普無其才,朕豈能倚你爲近臣,主持崇政殿事?”
漫步在宮室之間,各處瀰漫着節日的氣息,將至中秋了,有不少宮娥、內侍在指揮下,張燈結綵,準備過節。
見了,劉承祐召來一名內侍都知,指着那些裝飾用的錦緞綵帶,直接吩咐道:“通知下去,此次中秋,宮中不許鋪張浪費,只在崇元殿及慈明殿稍作點飾即可!”
面對天子的吩咐,內侍頭子不敢怠慢,當即應道:“小的遵命,這便傳達官家諭旨!”
等劉承祐二人走後,手上還拿着一個彩燈的小太監,走到內侍都知面前,愣愣地道:“這如何處置?”
都知瞪了這小太監一眼,微斥道:“還能如何?官家有諭旨,豈敢違背!都給我撤了!”
劉承祐這邊,一路往宮苑而去,與趙普繼續着川蜀的話題。劉承祐問道:“方纔在殿中,關於蜀中善後事宜,範相的建議,你覺得如何?”
驟聞此問,趙普下意識地看了眼劉承祐,但哪裡能夠從他平靜的表情中看出什麼。腦海中浮現出皇帝方纔在殿中的反應,琢磨了一會兒,試探着問道:“陛下似乎有異議?”
“是朕在問你,還是你問朕?”劉承祐淡淡然地說道:“你只管說出你的想法!朕要廣採羣議,兼聽衆章嘛!”
皇帝這麼說,趙普心裡反倒有底,皇帝果然另有想法。畢竟是出使過成都的人,對蜀國的軍政民情,要比範質熟悉得多。
又沉吟幾許,趙普拱手說:“範相之言,實乃穩妥之法,如能成行,卻可在短時間內,使用川蜀歸於朝廷治下,這是毋庸置疑的。”
聽其言,劉承祐淡淡道:“你這言猶未盡啊!難道時間一久,蜀中還能脫離朝廷嗎?”
搖了搖頭,趙普說道:“以大漢之強盛,朝廷之威嚴,蜀若降服,必歸其治,焉能脫離。只是臣以爲,蜀積弊已深,倘如範相之言處置,無異於朝廷接收其弊。那樣,朝廷或可遽得蜀地之安,但同樣將隱患埋下!”
“你是意有所指啊!”劉承祐嘴角揚起一道弧度,道:“說說看!”
趙普道:“範相所擬幾條,其中安民、剿盜、撫軍,皆可施行,並且當速行,此大利於蜀中治安。”
“看來你覺得,不當善待蜀君臣了?”劉承祐輕笑道。
趙普還是搖搖頭,說:“對蜀主一家,稍加禮待,以彰陛下仁德與寬容,並無不妥。只是對蜀之官吏、權貴,還當區別以對待。臣嚐出使蜀中,稍察其弊。
常年以來,因孟昶對臣下寬待乃至放縱,使得蜀國權貴、官吏大肆斂財並土,這幾年尤甚!自宰臣以下,驕奢淫逸,貪圖享受,其財產何來,都是通過榨取百姓,吸吮國力。此乃痼疾,這些人,如不趁滅國之際,經綸構造之初,加以甄別整飭,而一概接收,長此以往,朝廷之蜀地,與孟蜀之國何異?”
趙普的話,算是說到劉承祐心坎了,望着御苑秋景,撿起一顆碎石,丟入湖間。劉承祐說道:“這兩年,武德司與軍情司關於蜀中軍政民情的彙報,朕也看了不少了。成都天府之國,蜀中富庶繁榮,但其財富,多集中於何人之手?權貴、官僚、地主、商賈!近年來,蜀國匱糧,但其境內,真的缺糧嗎?如果不缺,糧食又在誰的手裡?
多年以來,貧者小民,雖不至於無立錐之地,且得益於國勢平穩,故有其安寧。然其安寧被大漢打破之後呢?土地兼併,日趨嚴重,流民滋生,治安惡化。當權者,無不逞其兇而掠民產,奪民田,是以蜀中有今日之亂象也!
朕取蜀地,如不改弦更張,消其弊端,異日必受其害!”
“陛下英明!”見皇帝吐露胸意,趙普立刻附和道。
劉承祐繼續說,目露冷芒,語氣嚴厲:“朕甚至懷疑,這三年,蜀國官僚、豪強肆意,是看出了蜀國國勢危頹,是以不加收斂牟私利,擴私產。待朕滅蜀,欲使蜀地治安,屆時就得仰仗他們,安撫他們,保護其利益......倘若如此,朕又豈能甘願?”
皇帝說這話時,所表現出的冷漠,讓趙普都不由縮了縮脖子,感覺此時的劉承祐,有些危險。
“以你之見,朕當如何解此弊端?”劉承祐問趙普。
趙普想了想,應道:“臣以爲,問題的癥結,猶在土地。從其權貴、官僚入手,獎邀其清正,而罰問其貪鄙,對蜀中土地,進行清查,奪其非法所取,分與貧民......”
趙普話還沒說完,劉承祐淡淡笑道:“依你所言,如此直接侵犯其利益,只怕容易引起蜀亂啊!”
劉承祐雙目中流露出少許的追憶,悠悠道:“當初,朕初繼時,國家積弊甚多,雖有心改革,也不敢犯衆怒,只能如履薄冰,逐步調整。
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師數十萬,滅晉取中原,爲何短時間內,便北撤,與大漢崛起之機。就是因爲侵犯中原節度、豪強的利益。
以契丹之強,師旅之衆,都落得狼狽北歸,今朕若得罪了蜀中貴族、官僚、地主,會不會被趕出兩川?
蜀中終究不比荊湖,荊南地狹,湖南雖廣,但廢墟重建,朕可大刀闊斧整改......”
“陛下,臣以爲,正因蜀中積弊之深,方該大力整飭,否則對朝廷將來的統治,豈非威脅。今日之蜀中,亦不能與當年中原、河北相類,契丹之所以敗北,固然得罪中原藩鎮,也因其侵犯了小民之利益。
蜀中權貴、官僚雖衆,但與廣大小民相比,也是少數,只要得了大多數蜀中小民之心,何愁其患?
大漢滅蜀,既爲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也爲弔民伐罪!伐何人之罪?自然是那些借權使威的權貴、官僚,那些爲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豪強地主,師出有名,佔據大義,高舉大旗,何愁不孚人心?
以大漢之兵強,能擊滅其國,還不能肅清一些魑魅魍魎嗎?
縱使有亂,以今日之小亂,取將來之大治,從長遠來看,利弊如何?
且蜀中閉於塞內,亂事亦可束於其間!”趙普一番長篇大論,深孚天子之意。
注意着劉承祐的反應,趙普繼續道:“再者,對於蜀中上層,也不是全部清算,對於那些廉正者當大加褒獎重用,小惡小懲,大惡大治,如此足以形成分化。
蜀國軍中,多無地失產之衆,對於這些人,朝廷可賜與收繳田土,如此可大收蜀軍民之心。蜀之國庫、官倉,收歸朝廷,成都宮室之財,當送內帑,而所抄沒之不義之財,可作爲伐蜀諸軍的酬功之賞。而被整治者,亦可盡數遷出蜀地,爲大漢移民實邊,斷其後患……”
趙普所言,是將伐蜀的蛋糕分得明明白白的......
“哈哈哈......”劉承祐暢然大笑幾聲。
見其狀,趙普也跟着露出點笑容。事實上,趙普的一切進言,都是順着皇帝的心意來的,他看出來了,劉承祐是有整治之心,所以出此言論。
倘若,劉承祐欲求蜀中速定,那麼他絕對會附和範質的建議。這便是趙普,聰明的趙普!
“遣往兩川的官吏,此番你也盯着點,選拔要嚴,朕要能幹事者!”劉承祐突然囑咐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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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成都府尹,何人可擔之?”劉承祐低聲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