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十一年,冬,十月朔,
初冬降臨,天地之間,蕭索益甚,越過燕山的北風已初顯凜冽,刮動着野外的荒草枯木。南口之外,十萬休整完畢的漢軍具裝列陣,正面公墓,肅穆而立。
十萬漢軍,分爲十座軍陣,形理嚴整,氣勢磅礴,一派莊嚴宏大的景象。除了軍隊及將領,幽燕本地的諸多官員,以及隨駕的皇妃、皇子及大臣,皆正裝在此,一個個表情鄭重。
一座祭拜的高臺,在三日之內,拔地而起,沿着階級,天子儀衛擺開,在萬衆矚目中,皇帝劉承祐一身冕服登臺。這是一場對南口陣亡將士的祭奠儀式,規模弄得很大,也是一場政治作秀,卻是觀大戰之後,兵心士氣有所挫傷,劉承祐想出來的辦法,以此凝聚軍心,振奮士氣。
作爲典儀的,是陳留王安審琦,一身天子欽賜的御甲,面色莊嚴,雙手捧着一份祭文,朗聲宣讀。劉承祐則親自秉香,鄭重而行祭禮。
祭臺之下,一干人等,皆肅然垂首,以示禮敬。祭禮結束,劉承祐迴轉身體,環視一圈地臺下十萬之衆,如此威武雄壯之師,只是大漢強大實力的一小部分,任由自己所驅使,思之實有些心潮起伏。多少英雄好漢,能在這種地位與榮耀中,始終保持着清醒,而不迷失,劉承祐覺得自己,已經是夠冷靜的了。
穩定心神,無聲地清了清嗓子,劉承祐開口,發表一番致辭。劉承祐的演講,並不長,主要有三點。一是悼念北伐以來浴血作戰、奮勇殺敵而犧牲的將士;二是重申北伐大業;三則鼓勵將士再接再厲,爲國立功,爲己建勳。
當然,稿子是提前準備好的,並且,在劉承祐演講的同時,軍中的宣慰郎們,都快速準確地把天子所說,傳達下去。
這一切,看起來十分形式化,但很多時候,形式的東西,對人心所起到的鼓舞作用,是十分有效的。
最後,劉承祐振臂高呼,所有振奮人心的話都凝聚成一句:“漢軍威武!”
“漢軍威武!”
祭臺之下,也緊跟着爆發出振聾發聵的吶喊聲,所有人,都扯高了嗓子高呼。列於陣前,劉昉顯得十分激動,一手高擡,奮力揮動。
威武之聲,持續了許久,又在有心人的帶動下,變成“萬歲”、“萬勝”的呼聲。劉承祐繃緊的面容間,不自覺地露出了一抹淺笑。
祭典結束之後,劉承祐又安排了一件事,待到北伐戰終,在南口設一鎮,遷戶移民,充實人口,伺候公墓,照看英魂,以示對功勳將士的敬意。
經過劉承祐一連串的恩待禮敬手段,漢軍的軍心士氣,得到了極大的振奮,行營的實力,也在迅速恢復中。
相較之下,一山之隔,遼軍的境況,可就要悽慘多了,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有繼續惡化的跡象。軍力大損,士氣低落,人心動盪。
對於遼軍的損失,漢軍這邊只是個估算,具體如何,其創自知。出擊的二十萬軍,真正回到關後的,只有不到十二萬,並且傷兵滿營。因爲醫藥的嚴重缺乏,許多受傷的遼軍將士,都因爲得不到及時的治療而身亡。
當然,傷重不治的終究是少數,真正重傷的,根本回不來。即便如此,仍舊有數千卒,傷勢惡化,丟了性命。這段時間,遼軍這邊安排了幾次集中的火葬,軍心士氣,再受重創。
遼軍的損失,是全方位的,附屬民族、僕從兵馬的死傷就不提了,遼軍各部族軍死傷慘重,其餘精銳,鐵鷂子軍全部覆沒,拱衛皇權的左右皮室軍,也傷亡過萬,對於遼帝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退回山右之後,遼軍並沒有在居庸關久待,那裡根本放不下十幾萬遼軍,除了留一部分耶律璟新集結起來的軍隊駐守關城外,剩下的遼軍都在懷來縣休整,舔舐傷口,這是這傷口越舔越疼,痛徹心扉那種。
事實上,耶律璟此番,是把山右諸軍剩下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懷來了,猶有十三萬之衆,但是,喪敗之師不可恃,哪怕是遼軍勁卒。
在接應敗軍之後,耶律璟也採取了一系列安撫軍心的措施,比如酒肉大賞賜,安排人全力救治傷兵,並親自巡視撫慰將士,沒有一點責怪之意,雖然起到了一定維穩的作用,但士氣的嚴重滑落,已是不可避免,南征的遼軍將士,怯戰之心漸濃,思歸之心益重。
經過南口這麼一場苦戰,對遼國而言,暫且不提戰略等大局方面的情況,就自身,已然遭受了嚴重的危機。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遼軍是無法再經受大戰了。
如果僅是士氣的問題,那倒也還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關鍵是,經此一戰,遼帝威信大跌,從而導致,在其內部,多生非議。
隨駕的貴族、大臣,不少人開始對大舉南下的決定,提出異議了。而其中,最讓耶律璟感到惱怒的,就是安平王耶律敵烈,終究是摻和到裡面去了。
一股反對耶律璟的力量,又開始積聚,雖然還不至於動搖他的帝位,但終究有種不穩的徵兆。一場失利,一場重大挫敗,將很多問題都暴露出來了。
而對於影響自己帝位的情況,耶律璟顯得十分敏感,一度有心整飭,但生生忍住了沒有動手,大敵仍舊當前,實不好再生周折,貿然行事。不過,耶律璟仍舊加強了對於軍隊的控制與約束。
所幸的是,遼帝手中掌控的軍事實力,仍舊很強,還足以彈壓。這段時間,他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安撫部族將領,花費了極大的精力。
這之後,隨着漢帝在南口祭奠活動的消息傳來,耶律璟這才真正騰出精力,開始思索,如何面對當下的形勢,如何應對仍舊咄咄逼人的漢軍。
這些日子,南口又是一座堅固的漢寨立起,虎視眈眈,直指居庸關。而佔據了縉山的李重進,也沒消停,遣輕騎往懷來方向襲擾,人數雖然不多,但十分猖狂,引得遼軍數驚。
對於南口大戰的結果,耶律璟是既惱怒又後悔,惱怒檀州守備失當、南口作戰不力,後悔不該貿然出擊,使的遼軍的局勢更加尷尬。
當然,這些情緒,耶律璟並沒有完全展露出來,還不到追究責任的時候。但是遼國的貴族大臣們,不乏聰明者,多少能夠感受得到。最先向耶律璟請罪的就是耶律屋質,但經此一戰,對他,耶律璟是倚重更甚,非但沒有苛責,反而溫言安撫。
至於蕭思溫,直接把他拿下了,剝奪一切官職,有新舊問題一併清算的意思。還是隨駕的蕭護思出言求情,方纔得免。
而韓匡美,因爲力戰重傷,倒免了罪責,對其忠勇,耶律璟還大加勉勵,給他升職晉爵,越是這種危難時刻,越需要樹立起些典型。
倒使得經檀州、南口兩次重大挫敗,遼國將臣中,韓匡美這個漢臣,成爲了唯一一個受到褒獎的大臣。
懷來城內,耶律璟再度召集幾名心腹大臣舉行御前會議,表情嚴肅,沒有多餘廢話,直接開口道:“檀州、南口兩仗,我軍挫傷甚重,到此爲止,大遼已到十分危急的地步,形勢於我,大爲不利。這段時日,朕反覆思量,深加總結,感慨良多。
南口之戰,損失雖大,但非大遼將士作戰不力,唯檀州一戰,數萬守軍,竟被其一戰而下,其中因由,不得不讓我們深思。
事實證明,主動出擊,決策並未失當,依城據守,纔是自曝其短,任漢軍肆意,實不足取!”
聽耶律璟這麼一番話,由蕭護思主動開口,說:“陛下,檀州的失利,確實值得我們警示。臣詳細瞭解過,其敗因有三。
一,漢軍器械犀利,有大量攻堅利器,而我軍卻缺乏應對手段,爲其所趁;
二,我軍準備不足,而漢軍迫城,大興土木,毫不吝惜軍械的消耗,爲兩國交戰以來的頭一遭;
三,漢軍士氣旺盛,訓練精銳,不惜傷亡,全力猛攻。
是故,臣以爲,檀州之失,乃是多方緣由,共同造成。有此教訓,大遼只需提前做好各方面準備,漢軍就別想再輕易破我關城!”
蕭護思這話,純粹就是不想太長漢軍志氣,話說得有理,也是實情,但是,就缺乏些可行性。
耶律璟嘆了口氣,環視一圈:“經此兩戰,我軍損失十幾萬大軍,這對大遼而言,是難以承受之失。而今,漢軍主力二十萬衆,仍屯於南口之外,縉山漢軍亦虎視在側,河東兵馬亦出塞,攻略雲朔。值此危局,我們當作何調整與選擇,纔是當下最爲緊要之事,諸公有何進言?”
遼帝一番話落,大臣們互相看了幾眼,都面露憂慮之色,一時間卻沒人應答。終於,還是耶律屋質,鄭重地看着耶律璟,說:“陛下,恕臣直言,經此一戰,憑我們手中的實力,斷難與漢軍抗衡於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