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會議,在一種稍顯壓抑的氣氛之中結束了,不過總算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西撤文德,暫時擺脫困境。
諸臣告退而去,準備撫軍及撤軍的安排,對於新敗之軍而言,這同樣是個需要做妥善準備安排的事情。遼帝耶律璟坐在衙堂間,臉色卻很不好看,表情顯得十分陰鬱。
事實上,以遼軍如今的情況,雖然不容樂觀,但遠遠未至山窮水盡的地步。懷來地區,猶有十幾萬軍隊,只要善加處置,恢復士氣,休整戰力,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同時,漢軍進攻能力雖然強大,但燕山之隔,仍是要阻,翻山而戰,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尤其隨着時間拖得越久,冬季漸深,那就更不利於作戰了。
而遼軍這邊,可以採取一些積極的動作,比如在固守居庸關的同時,派軍封鎖山口,把控制縉山的李重進軍給圍死、困死。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如果遼軍這麼做,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漢軍又會如何應對,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然而,一旦選擇西撤,那便證明了,眼下的遼國君臣,已確實對同漢軍作戰不報什麼希望了。這大概就是南口的挫敗,所帶來的影響了。
就如耶律璟自己所說,燕山防線的依恃都主動放棄了,在漢軍翻山而來之後,又如何靠山右的城邑來防守,能夠抵擋得住漢軍的攻勢?
是故,雖然同意了耶律屋質的建議,但耶律璟這心裡,始終存有疑慮,異常鬱悶。並且越想,越覺煩躁。
臉陰沉着,正坐沉思,不知覺間,已到飯點。兩名近侍,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樽酒,一盤烤好的羊肉,以及一些茶點,準備侍候遼帝用食。
大概是耶律璟的表情太過陰沉冷刻,震懾之下,近侍顯得十分緊張。其中一人,擺弄之間,手顫之下,把酒水灑在了堂案上。
耶律璟猛得一轉頭,犀利的目光似刀子一般落在近侍身上,其人臉色一白,嚇了一大跳,趕忙跪倒,祈求恕罪。
見其狀,耶律璟卻笑了笑,站起身,冷峻的面容間,戾色一閃動,拔出腰間的寶刀,對準這名近侍的脖子就砍了下去。
伴着一聲慘叫,人頭落地,鮮血灑了一地,沾上了耶律璟的衣服,也濺到了另一名內侍臉上。這一番動靜,立刻引起了御前軍士的警惕,宿衛的軍官帶着幾名士卒闖了進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遼帝手裡拿着染血的刀,氣息有些起伏,腳下躺着一具無頭屍體,頭顱滾落在一旁,猙獰可怖,一名內侍跪在一旁,驚懼萬分,不住地磕頭,乞求饒命。
對此,宿衛的軍士們,都不覺愕然。野耶律璟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寶刀棄掉了,環視一圈,也沒解釋什麼,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將這裡收拾清理了!”
殺了個人,耶律璟臉上的戾氣消散了,心中的鬱悶似乎也緩解不少。一雙眼睛,再度恢復了清明,腦中的思路都清晰不少。
想了想,耶律璟喚來侍衛軍官,吩咐道:“去,把北院大王找來!”
耶律屋質這邊,才離開不久,又被單獨叫回,心裡略覺納罕。回來,正好看見宿衛軍士在往外搬屍體,見此狀,趕忙叫住,察問情況。衛士實則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不敢亂說,只是囫圇地透露了一點,皇帝親手殺了一名近侍......
稍皺的眉頭鬆展開來,耶律屋質下意識地鬆了口氣,他還以爲是出了什麼意外。要知道,這段時間,對於遼帝座下的潛流暗涌,那些心懷叵測之徒,耶律屋質也是高度警惕。
等見到遼帝的時候,已然換了身衣服,堂間已然清理乾淨,連血腥味道都被清除掉了,爲一陣香料的氣味所覆蓋。
“不知陛下,召臣有何吩咐?”入內,耶律屋質恭敬行禮,恪守臣節。
示意耶律屋質坐下,耶律璟看了他一眼,一副沉吟狀,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方纔直視之,沉聲說:“方纔軍議,諸卿都有所進言,朕雖然也決定西撤,暫避漢軍鋒芒,但是,如何應對漢軍此次北伐,仍舊沒有一個方略,如何拒敵,仍未得到解決!”
顯然,有些事情,耶律璟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表情格外嚴肅,對耶律屋質道:“朕總感覺,公方纔進言,有所保留,未曾盡抒其言!如今,只有我們君臣二人,還請公不吝賜教!”
面對遼帝之問,耶律屋質頗感愕然,但注意了下他的眼神,不由暗歎,起身拱手鄭重道:“陛下,請恕臣直言,即便我軍退至文德,實則也難以躲避漢軍的鋒芒!”
聽其言,耶律璟當即說道:“既然如此,你爲何建議西撤!”
能給感受到遼帝語氣中的少許不滿,耶律屋質面露躊躇,幾度擡眼觀察耶律璟的表情,終於,深吸了一口氣,直接跪倒:“陛下,事實上,臣想建議,大軍不止撤到文德,還當放棄山右諸州,退到雲州!”
此言一落,耶律璟雙眼大睜,旋即凝目盯着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些州縣,都是太宗辛苦經營,方纔取得的土地,豈能輕易與人!”
見遼帝反應,雖然有些激動,但並沒有過多的怒意,耶律屋質也就更顯從容了。斟酌了一番語言,耶律屋質稟道:“陛下!到南口之戰爲止,大遼已經損失慘重,軍力大減,城池淪喪。及至如今,我軍的形勢,已然十分危蹙,確定對敵策略,已到刻不容緩的地步!
漆水公的見解,臣實則也是認可的。經過南口挫敗,短時間內,我軍已無對漢軍發起主動進攻的實力,而戰事倘若拖延下去,受挫之後,也難再支撐下去,我們畢竟難以十數萬大軍,在冰天雪地中同漢軍鏖戰.......”
聽耶律屋質這番話,耶律璟臉色緩和了許多,整個人再度冷靜下來,伸手朝他示意:“你繼續說!”
耶律屋質道:“臣建議撤至雲州,考慮有三。其一,減小大軍需供給的難度,同時加大漢軍的補給困難,倘若把戰場設置在雲州,我軍兵力得到收縮,而漢軍想要投入作戰,軍力西移,所需要經受的消耗則大大增加;
其二,山右諸州,地勢雖然險固,可作爲防禦依託,但同樣的,以其地形狹促,也限制了大遼鐵騎的靈活,在山地中與漢軍鏖戰,實乃我軍所短,而揚漢軍所長。而云朔地區,相對開闊,可供我軍活動作戰的區域更廣,乃大遼鐵騎用武之地。且雲州經我朝多年經營,城垣堅固,糧械充足,若以其爲依託,而拒漢軍,可大大扭轉我軍困局。
其三,目前諸軍之中,人心極其不穩,山右地區,並非良好的休整之所。退至雲州,背靠草原,也可緩解將士思歸之心。另外,倘若我軍後縮,漢軍幾十萬大軍,如欲調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也可給我軍爭取更多的休整時間!”
聽完耶律屋質的考慮,耶律璟一時沒有直接應承下來,而是認真地思考了許久,對他道:“倘若放棄諸州,豈不便宜了漢軍,再傷我軍威士氣?再者,放棄容易,再欲收回,可就難了!”
耶律屋質也是一時默然,畢竟,在領土的問題,是十分嚴肅的。此番,若非遼帝垂詢,他也不會這麼快就將他的想法托出。
沉默了一會兒,耶律屋質道:“倘若我軍仍舊堅持於此,短時間內,漢軍想要取得突破,或許不容易,但是,臣怕如此,反中漢軍下懷!同漢軍對峙鏖兵於此,比拼消耗,絕非其對手,且難以給大軍以充足的休養。既早有一失,何不早作考慮?
此番漢軍北伐,是爲徹底奪取石晉所割之土,此目標如不達成,斷難罷休。我軍採取收縮防禦,同時也可驕愎其心。
退至雲州,也是疲敝漢軍,以待戰機的做法!”
事實上,耶律屋質後邊還有話沒說完,那就是,如果事有不濟,雲朔地區,也一起放棄掉。但是,怕耶律璟接受不了,沒敢直接說出來。
而被耶律屋質這麼一番大膽諫言,耶律璟更加遲疑了,糾結之色盡顯於臉上。良久,方纔嘆道:“朕思此次遼漢戰爭,大遼竟然時時受制於敵,以致走一步,慢一步,錯一步。
綜其緣由,還在於我軍準備不足,應對不及,我們有謀漢之心,卻不料漢軍亦有大舉北伐的決斷。開戰以來,大遼雖屢遭挫敗,但所有的決議,朕都不曾後悔。
唯一感到失誤的,便是在沒有完全做好南征準備時,主動挑起紛爭,以致遼漢戰爭發於未測之間......”
聽遼帝突然來這麼一番感慨加總結,耶律屋質也覺得莫名,不由輕聲,以一種安慰的語氣喚了聲:“陛下!”
耶律璟情緒突然一收,目光炯炯地盯着耶律屋質,冷聲道:“即便要撤,也不能把諸州輕易交給漢軍!”
遼帝這麼一說,也就證明了,他打心裡已然同意了耶律屋質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