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因水而州。
護城河也叫鳳城河,河寬水深,穿過城高牆厚的城牆不足三裡,又是繞城一週的東、西市河及玉帶河,與中市河天相交,天成一個“田”字形的內城水系,並與城外的鳳城河碧水相環,構成雙水繞城,易守難攻的格局。
城外的房屋已經拆得一乾二淨,連樹木也見不着幾棵,只剩下幾座橋,能想象到賊匪一來,這幾座橋也會被毀掉。州衙的胥吏衙役正領着青壯加固年久失修的城牆,守城所需的石頭、滾木一船一船正從四面八方往城外碼頭運。
韓秀峰一行從南門入城,赫然發現城內也在做準備。
徐老鬼不曉得從哪兒召來那麼多百姓,竟沿着玉帶河北側砌第二堵城牆,原來那些沿河而建的民宅和商鋪全不見了,全變成了砌水甕城的材料。
水多橋自然少不了,堪稱一里過三橋。韓秀峰被眼前這熱火朝天的景象震撼到了,走到石橋最高處停住了腳步。
虎子帶着幾分得意、幾分小心地說:“韓老爺,我家老爺說只要給他一個月時間,就能把泰州經營的固若金湯。等我家老爺把甕城建好了,您就不要再在城外阻截,到時候便能率鄉勇退回城內跟我家老爺一道守城。”
韓秀峰心想徐老鬼的確有幾把刷子,禁不住擡起胳膊指指正在砌的內城牆:“既然要砌甕城那城牆就不能比外城牆矮,要是砌矮了等賊匪攻佔外城,他們便能居高臨下放鳥槍,甚至用炮轟。”
“這是自然,我家老爺早想到了。”
“還有糧,啥都可以沒有,沒糧是萬萬不成的!”
“韓老爺大可放心,吳吏目和那些候補老爺這些天全在籌糧,城裡的幾個糧倉早堆滿了,這兩天運來的糧全存放在學宮。我家老爺擔心賊匪派細作來燒糧草,在城內城外加設了幾十個哨卡,只要是操外地口音又沒本地士紳作保的全部拿下,讓他們一個也混不進來。”
“這些天拿了多少個?”餘青槐好奇地問。
“兩三百個應該有,有些說是逃難的,有些說是來投親的,可又沒人給他們作保,甚至說不清楚親戚姓甚名誰。”
“全關在牢裡?”
“我家老爺本來打算讓他們出去填河的,後來擔心他們中要是有賊匪派來的細作,萬一跑了會把城裡的虛實泄露出去,讓他們跟本地青壯一道修城牆又擔心他們妖言惑衆、動搖軍心,乾脆讓獄卒押着他們去東市河砌城牆,那一段沒別人就他們。”
“有沒有婦孺?”韓秀峰低聲問。
“有,不過我家老爺說了,賊匪中一樣有老弱婦孺,所以被拿下的那些老弱婦孺一樣要幹活,一樣別想出城。”
“幹啥活?”
“重活她們幹不了,只能讓她們幹輕活,讓她們燒飯、削竹刺、編草繩、編草鞋什麼的,城裡雖不缺糧但也不能白養着她們,反正全得幹活。”
正說着,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迎了上來。
“少爺,你咋來了,我正準備去姜堰找你們呢!”見着韓秀峰,前些天送捐納銀子來的潘二各位欣喜,看了一眼徐老鬼的家人虎子,又回頭道:“少爺,吳老爺非要跟我一道去找你,沒想到還沒出城就遇上了。”
吳文鎔、吳文錫的族弟吳文銘,來泰州上任前跟儀真知縣一起去拜見吳家族老時結識的,蘇覺明也是他介紹的。
太平賊匪想攻揚州,儀真是必經之地。而他家又是儀真的名門望族,他那兩位堂哥一位官居湖廣總督,一位官居四川鹽茶道,賊匪一定不會放過吳家老小。
韓秀峰連吳文錫的幕友張德堅的家眷都幫着安頓好了,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結交吳家的機會,早就跟蘇覺明交代過,潘二這兩天也正忙這件事。沒想到吳文銘真來了,韓秀峰同樣高興,連忙拱手道:“吳兄,儀真一別,有兩個月了吧。”
“滿打滿算正好兩個月。”吳文銘拱手回了一禮,旋即指着橋頭的一個茶館問:“韓老弟,這裡不是說話地方,我們去喝杯茶如何?”
“正合我意,吳兄請。”
“韓老弟請?”
虎子不曉得吳文銘是何方神聖,禁不住問:“韓老爺,州衙您去不去了?”
“等會兒再去,你先回去吧。”
“那……那小的先走一步。”
“幫我跟你家老爺致個歉,就說我忙完之後就去拜見。”
“好的,那小的先去幫您稟報。”虎子從未見過這麼不把徐瀛當回事的官老爺,居然敢讓上官等,忍不住多了看了吳文銘幾眼。
打發走徐老鬼的家人,韓秀峰和吳文銘一起走進茶館,跟着夥計來到二樓的雅座,喝着茶聊了起來。
“……不管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怎麼勸,兩位老祖宗就是不願意來泰州,他們說死也要死在祠堂裡,就算拼死也不能讓賊匪毀我吳家的祠堂,刨我吳家的祖墳。”吳文銘長嘆口氣,又放下茶杯道:“兩位老祖宗一樣不想讓我吳家這幾支斷了香火,便讓我領着女眷和子侄們來泰州避禍。”
“吳兄,可就算兩位老祖宗不走又能怎樣,他們擋得住賊匪嗎?”韓秀峰凝重地問。
“實不相瞞,早在正月裡收到賊匪順江而下的消息,我吳家莊便開始做準備,召集了兩百多個青壯,差人去上海的洋行買了三十多杆自來火鳥槍。賊匪真要是敢犯我吳家莊,就算保不住祠堂也要讓曉得我吳家不是那麼好惹的!”
“可是……”
“韓老弟,我曉得你想說什麼,但這事真沒什麼好說的,我吳家深受皇恩,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更不能讓文鎔、文錫兩位兄長蒙羞!”
名門望族就要有名門望族的樣子,韓秀峰暗歎口氣沒再勸,而是低聲問:“泰州這邊都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在歌舞巷最裡頭租了兩個院子,與州衙的花園僅一牆之隔。”
“離福建會館不遠,從天后宮門口往北走?”
“正是,”吳文銘微微點點頭,想想又苦笑道:“來泰州避難的人越來越多,院子是越來越難租。”
“那吳兄接下來有何打算?”
“正打算去投奔老弟。”
“投奔我?吳兄,你別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吳文銘臉色一正,緊盯着韓秀峰雙眼道:“韓老弟,賊匪來襲,揚州朝不保夕,泰州也不一定能守住。徐瀛雖做了不少準備,可與武昌、江寧比起來又如何?我吳家子弟今日可退到泰州,明日也可聽你的退到海安甚至角斜場,可要是賊匪殺到角斜場怎麼辦?”
“有退路,我都安排好了。”
“韓老弟,愚兄曉得你是一片好意,可一退再退,退到什麼時候是個頭?何況我吳家的根在儀真,不能就這麼拋家舍業顛沛流離!長生兄弟說你編練了一營鄉勇,這幾天便要去江都阻截賊匪,而對江都乃至揚州還有誰會比我更熟,帶上我,我一定能給你幫上忙的!”
對付江都乃至整個揚州府的那些士紳,眼前這位的話比徐老鬼的話管用多了,韓秀峰很想帶卻不敢帶,因爲他是真敢跟賊匪拼命的。
他現在去是幫忙,節骨眼上就會變成監軍,而他這個監軍跟徐老爺的幕友胡耀柏不一樣,誰敢打他的板子,誰又敢砍他的腦袋?韓秀峰不敢帶一個不要命的在身邊,放下茶杯道:“吳兄,秀峰不能讓你涉險。”
“這是我要去的,不是你讓我去的!”吳文銘指指站在一邊的潘二,又說道:“長生親眼看見的,遺書我都寫好了,跟妻兒老小也全交代過了,就算有個三長兩短,也不關你韓老弟的事。”
“不行不行,吳兄,你就別爲難我了,你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咋跟令兄交代!”
“都說了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也不行。”
“韓老弟,你真不願意帶我?”
“不帶。”
“既然這樣,那我只能回儀真,你編練了一營鄉勇,我吳家莊也有兩百多號青壯,而且全是我吳家子弟,跟賊匪還是有一拼之力的!”吳文銘緊攥着拳頭,語氣堅決。
韓秀峰沒辦法,只能苦着臉道:“吳兄,你這又是何苦呢!既然你心意已決,那就算你一個。”
“這就是了,別看我吳文銘手無縛雞之力,但去江都真能幫上忙。”
“我曉得,不過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吳兄你既然跟我一道去,那就是我鄉勇營的人,不但你吳兄,連你吳家莊的那兩百多子弟都得聽我的!”
“我願受老弟差遣,但那兩百多吳家子弟我做不了主。”
“他們要是不聽我的,我咋才能把兩位老祖宗綁出吳家莊?”韓秀峰反問了一句,又敲着桌子道:“吳兄,你不能忤逆兩位老祖宗,我韓秀峰又不是你吳家人,十萬火急關頭沒那麼多顧忌。”
“韓老弟,你打算跟兩位老祖宗來硬的?”吳文銘驚詫地問。
“只能出此下策,不然將來我沒法兒跟吳中堂和吳大人交代,甚至沒臉再見吳大人!”
“我……我……”
韓秀峰起身笑道:“不關你吳兄的事,只要讓你吳家的那些子弟到時候別阻攔就行。就算兩位老祖宗怪罪,也只會怪罪我韓秀峰,怪罪不到你吳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