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搖頭苦笑道:“潤德此言,太過理想,現實污濁,人心叵測,此天下大同之道,恐難企及。並非爲師看不起商人,實則經商之人大多唯利是圖,爾虞我詐,投機鑽營,欺行瞞市,一心只鑽在錢眼裡,爲師實是不願你沉倫此間。”
劉澤笑道:“老師所言,不免有些以偏蓋全,誠然有些不法商販爲了謀取暴利不擇手段,但大多數有德行的商人是不屑於此的,經商,首先經營的是信譽,沒有良好的信譽,便沒有長久的顧客,可欺人一時,豈能欺人一世?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比起那些隻手遮天,巧取豪奪,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的士人官僚來,學生倒是覺得商人更可愛些。商人雖然手裡有錢,但他們一直處於社會的底層,多多少少造成了他們榮辱不驚,逆來順受,處世圓滑,八面玲瓏,但這不是他們的過錯,是社會地位的不公所造就的,迫於無奈,他們只能是阿臾迎奉,上下打點,去賄賂那些當權者,否則他們只能是一事無成。”
一陣沉默,盧植輕嘆一聲,道:“也許,真是爲師錯了。”
“學生以爲,此非是老師之錯,而是天下人的觀念皆錯,不僅上位理所當然地去奴役下民,就是下等民衆從心裡也是接受這種奴役的,只要不將他們逼入絕境他們是不會反抗的,真正將平等之信念灌輸到衆人心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學生誓將此作爲學生一生奮鬥的理想。”
盧植眼前爲之一亮,微捋短鬚道:“潤德之志,曠古而未有,願聞其詳。”
劉澤正色道:“學生之願,無非是平等二字,若求天下衆生平等,需以律法約束之,上古便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說,但真正實現者又有幾何?不過是流於形式而已。學生欲求之律法,必須是剛正嚴明,神聖不可侵犯,任何人就算是貴爲天子,也不能凌駕於律法之上,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有作奸犯科者一律按律法執行,百行千業,也須按律法行事,秩序井然,任何人都不得違反,有律法做爲保障,衆生平等這觀念必然可以深入人心,天下太平便不是一句空話。”
“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盧植喃喃低吟,道:“潤德之志,倒與法家學說有幾分類似……”
劉澤笑道:“法家之說,嚴刑酷法,不過是服務與獨裁帝王也,將律法的枷鎖套在百姓頭上,禁錮百姓之思想,勞役百姓之身體,所以秦之亡絕非偶然。我之行律法,那天下民衆之律法,並非爲一人所立,而爲天下百姓謀福梓也,平等自由乃律法之核心,此與法家之說迥然不同。”
盧植沉默了,顯然一個漢代的人根本很難理解現代社會的平等自由,就算他是當時的一代大儒也不行,盧植沉吟一下道:“潤德志向,前無古人,但這與經商似乎沒有什麼關聯?”
“學生家貧,出身寒微,雖掛着帝室名號,但家道早已沒落,心中雖有大志,但卻難以一展抱負,只得另闢蹊徑,選擇經商,也是出於無奈。也許象老師這般高尚之人見不得銅臭味,但方今世道,錢可通神,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比如此次轘轅關,難民百萬,飢寒交迫,假如學生現在囊中羞澀的話,空有濟世之心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難民去餓死,相反的,正如學生現在有錢,便可舍粥賑難,救濟萬民,一償平生之願。倘若不是此次舍粥,想必老師也是不會見我的。”
“不錯,原本我是沒有見你之心,就是因爲此次轘轅舍粥,爲師才決定見一見你,現在京城內外,誰人不知涿郡劉澤之名,對你的議論,自然也是褒貶不一,爲名乎?爲利乎?衆說紛壇,爲師也在納悶,日耗萬貫,爲何爲之?今日一見,始知其詳,想不到你的心思卻是如此簡單,只爲民請命,卻別無他求,如此高風亮節,讓我等飽讀詩書的人爲之汗顏。”
“學生一生理想,便是保天下太平,建和諧盛世,轘轅關外百萬難民亦是天下之民,就算傾盡家資,焉有不救之理。至於旁人如何去看,學生倒是不去關心,學生真要是想逐名求利,每日所耗萬貫之財,倒不如投在西園之中,三公九卿,還不是手倒擒來?但這種官位,不是學生所求的,學生也不屑爲之的-。”
盧植目露嘉許之色,道:“世態炎涼,道德淪喪,潤德在此濁世之中竟能有如此淡泊之心,果然沒令爲師失望。不知你對天下大勢有何見地?”
劉澤恭恭敬敬地道:“老師面前,學生豈敢妄言。”
盧植擺擺手道:“今日只有你我師徒二弟,不必拘束,有話直言無妨,就算說錯爲師也不會怪罪於你。”
“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學生認爲,黃巾逆賊雖然號稱百萬,來勢洶洶,但不過是些流民草寇,烏合之衆,年內必定可以大破之,黃巾之禍,不足爲患。”
盧植興奮地一拍几案,大聲道:“潤德此言,正合我意,可笑那朝中重臣,竟然畏懼黃巾賊勢,主張招撫,若非我和皇甫嵩力諫之,恐怕……”
“學生以爲,招撫之事,萬萬不可行。”
“噢,爲何?”
“雖然招撫可以不動刀兵,但無疑卻是助長賊勢,以爲朝庭無人,賊勢將愈發猖狂,就算招撫成功,朝庭必將以州郡相付之,等同於割地賠款,朝庭顏面何在?我認識張角其人,野心頗大,其志絕不在一州一郡,今日他受招撫爲官,他日集蓄力量,必定起兵再反,謀奪天下。所以學生認爲,招撫乃下下之策。”
盧植喜道:“潤德此言,甚合我心。現在朝庭已派我和皇甫嵩、朱雋三路大軍出征,月內必有捷報傳京。”
劉澤輕輕一嘆,道:“黃巾易破,但這天下將再無太平之日。”
盧植爲之一怔,道:“潤德何出此言?”
“此番朝庭爲破黃巾,已將權力下放地方州郡,更允許地方豪強勢力自行招募兵馬,此舉雖有利於平定叛亂,但從此後各地方官吏豪強擁兵自重,不服朝庭轄制,春秋之亂世必定會重現。到那時,必定是諸侯混戰,兵禍橫行,加上饑荒瘟疫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必深陷水深火熱之中,大漢朝五千萬黎民十難存一二。”
盧植猝然一驚,想不到劉澤年紀青青,竟有如此之見地,不光能看到黃巾之戰的局勢,更能着眼於其後幾十年天下大勢,其對時局的敏銳度比他們這些身處朝堂的高官顯貴還遠勝一籌,嘆道:“潤德慧眼如炬,天下大勢皆在掌中。”
劉澤又道:“學生之所慮,並非僅此而已,諸侯紛爭,羣雄並起,不過是兄弟鬩牆,內憂罷了。北方之匈奴、鮮卑、羌、氐這些胡虜,纔是真正的心頭外患,這些胡虜覷覦我中原的萬里沃野早已不是一朝一夕,只是懼於我大漢朝的國威民盛纔不敢越雷池一步。諸侯戰亂之後,朝庭名存實亡,國弱民貧,又如何能抵擋得了胡虜的鐵蹄彎刀,我大漢之疆土,被胡虜**,我大漢之子民,淪爲待宰羔羊,我華夏之民族,將陷入萬劫難復的地獄,此實爲危急存亡之大患。”
這些話,到也不是劉澤信口開河,而是經過深思熟慮,讀史的人往往驚異於三國的英雄豪邁壯志凌雲,那激情熱血的史詩年代令多少人神往崇拜,但之後呢?華夏民族的歷史在經過了秦漢三國的輝煌之後便淪入了最黑暗最悲慘的時代——五胡亂華,從公元304年胡虜南侵開始一直到公元581年隋朝建立,近三百年的時間,華夏民族一直掙扎在死亡線上,萬里河山慘遭**,萬千黎民橫遭屠戮。後世的人提及南京大屠殺沒有一個不義憤填膺,痛徹心肺,但五胡亂華的慘狀比之悽慘萬倍,那時候我們的人民早已不再算做是人,被胡人稱爲“兩腳羊”,是作爲胡人口糧存在的。一個民族淪喪至近乎亡族滅種的地步,怎不令人痛心疾首,咎其原因,最直接的便是三國戰亂的內耗將我們民族拖向了三百年黑暗的深淵。劉澤重生而來,對這段歷史歷歷在目,他更明白這上天賦予他的使命,雖然他不可能阻止亂世的降臨,但他有義務去結束這場浩劫,將內戰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點,挽救民族的危亡,他責無旁貸。
盧植被深深地震憾了,如此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是這個方過弱冠之年的青年所擁有的嗎?立足於現實,着眼於未來,他的眼界,他的胸懷,早已超越了這個時代。盧植嘆道:“爲師老矣,消彌這場浩劫之難的,非潤德你莫屬。”
劉澤此時倒沒有再說謙讓的話,深深地揖了一禮道:“老師放心,但使學生有一氣尚在,絕不使胡馬度過陰山,學生必將以平生之力,挽狂瀾於既倒,救萬民於水火。”
“好好好。潤德,不知你暫時有何打算?”
“天下大亂,學生的生意自然也是做不成了,學生打算回到涿郡去,招募鄉勇,保家衛國,也是身爲士子應盡之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