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狼性的環境中,人就會像狼那樣迷失本性。
石守信和王審琦一來乘幾分酒興,二來覺得出事有趙匡胤撐着,忘其利害,各自走到廊下,擊鼓的擊鼓,撞鐘的撞鐘,“咕咚咚”、“哐啷啷”分頭亂打了一陣,回身聽從趙匡胤指使,在繡墩上坐定等着。
掌院太監聽到鐘鳴鼓響,慌忙往各院裡去吆喝傳呼:“各位快些上樓,萬歲爺駕臨了!”
那些伴奏的樂隊聽見,不敢怠慢,慌忙整裝,拿了樂器,各就各位。不一會兒,笙蕭弦管、象板鸞箏一齊奏響起來。
歌舞的女樂在大腕兒無價寶、掌上珠的率領下,伴着樂聲,如花枝招展,蝴蝶成隊,翩翩舞上樓來。
無價寶到了龍椅前,粉臉低垂,僕伏在地,聲如燕語:“萬歲皇爺,接駕來遲,望乞恕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女樂鶯聲齊鳴,同時隊形化爲一個“忠”字圖案,齊齊僕伏在地。
無價寶位居隊型“忠”字圖案一豎的出頭位置,距趙匡胤最近。雖說她低着頭,趙匡胤還沒看清五官面目,但那頸下如軟玉般的雪白肌膚;那微露的顫動着的深深如溝;那盤扎精細、綴滿金玉珠翠的青絲;那溜溜的肩,那渾圓的膝,那摺疊的腿,那扶地的手—— 已經讓他心動神搖,張嘴合不住,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他那的,真不愧藝界大腕兒,比妓院的杏兒、月兒、菊兒風騷百倍!”
石守信和王審琦敲鐘打鼓時對的是死物,又趁着酒勁,也就糊塗作爲,此刻見樂聲驟起,衆女樂趴了一片,突然酒醒許多,心中有了幾分明白。想道:“此事做過了!假裝天子,是掉腦袋之罪,這禍如何當得?”都向趙匡胤丟眼色,意思是趁他們趴在地上,趕快溜走爲好。
趙匡胤兩眼早已直入無價寶如溝深處,忘了石守信和王審琦的存在,哪裡還看得見他們使的眼色?他一邊兩眼在無價寶胸前鑽探,一邊向無價寶伸出手來,溫柔地說道:“過,過來!到我身邊坐!跪着多累啊!”
無價寶聽聲音不對,擡起頭來,驚得杏眼圓睜:“你,你,是什麼人?”
“你這小妞,一驚一乍地幹什麼?我還會吃了你麼?本人汴京城護花使者,聽說過沒有?城裡的小妞都喜歡我,可我不喜歡她們。久聞你的大名,如雷貫耳,特來捧場!怎麼,不樂意嗎?”
趙匡胤話沒說完,無價寶已經跳起來,厲聲斥道:“哪裡蠢貨,竟敢到此胡鬧?”
趙匡胤在美女面前歷來好脾氣,依然笑嘻嘻說道:“眼瞪那麼大幹什麼?怕不給銀子嗎?放心,你給唱一曲,需銀子多少,儘管開口!萬二八千兩銀子,咱眉都不皺!”邊說邊起身搶前一步,伸手向無價寶酥油般的腕子抓去。
無價寶在南唐已是名角,來到後漢,又爲皇帝專用,在御勾欄領班。皇帝劉承祐在牀頭對她一口一聲“貓咪”、“寶寶”,雖說沒正式封爲貴妃,但衆朝臣都知她身份非同一般,全都以貴妃娘娘的規格相待,豈會把一個沒穿官服的、估計頂多是哪個朝官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蕩子的趙匡胤放在眼中?
雖說趙匡胤帶着笑臉,並且只是抓住了她的指頭尖尖,她已經像是被人強姦了似的憤怒起來。
她火燎了似的抽回手指,同時跳退一步,一邊抽出絹帕,在手指頭上擦拭着,一邊啐了一口唾沫,怒聲罵道:
“呸!噁心死人!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也不找鏡子照照自己那人形,竟在此出言不遜,行爲不軌,充大頭之犬!滾!快滾!”
無價寶罵着,像是扔掉恥辱似的,將絹帕團起,扔進一角的果殼箱中,扭腰轉身向衆女樂令道:“收隊!傳話李公公,讓他前來處置!”
按照常情常理,無價寶那麼大的腕兒,那麼高的身份,趙匡胤又那麼無禮,她沒有當即呼喚軍兵來抓,只讓快滾,只讓傳話管事太監前來處置,大概是誤以爲趙匡胤是個追星族吧,畢竟還是留有情面的。但是,趙匡胤卻已經受不了啦!
人,必須有自尊,人性才完整,但“自尊”極度膨脹,就變成了虛榮。
變態的自尊,便是極度膨脹的虛榮。
變態的自尊與膨脹的虛榮都是等級社會這塊土地上滋生的雜草之一,人皆難免。
倘若沒有人分九等,官分十八級,強制規定的高低貴賤,種地的、作工的、掏糞的、賣油的、開店的、擺攤的,各行各業,當官的不當官的,都視爲這個社會離不開的一員;人人平等,誰幹好自己的事就受尊敬,幹不好自己的事就被人討厭;自尊沒了等級捆綁,便很難變態;虛榮沒了身份地位同行,便成了無根之草,豈能還會到處蔓延?
試想,倘若一個掏糞人特別負責,又在本職工作中有所創建;一個一般軍兵助人爲樂,到處做好事行善;一個農人田地侍弄得特別好,莊稼比別人能夠高產;便都能得到應有的生存條件,便都能享受應得的生活待遇;便都能得到被萬民視爲揩模,崇拜敬仰,呼爲“萬歲”的榮譽;還會有人爲爭得屁大個小官而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嗎?還會爲升一級降一級而痛不欲生嗎?還會爲那把笨重的“龍椅”而以命相拼嗎?
只可惜,千年專制,禮儀規範,使得自尊和虛榮都與標誌身份地位的等級同行,而如野草般瘋長,如氣泡般膨脹;平等只不過是夢中的星星,莫說去摘,連看一眼也是虛的。
宰相在皇帝面前磕頭不規範,就可能被認爲有意不敬;而皇帝踢宰相一腳,宰相不僅不會認爲有傷尊嚴,還可能認爲與自己感情非同一般,而暗自感到榮耀;而宰相的下屬,莫說像皇帝那樣踢他一腳,就是高聲爭辯一句,宰相也會自尊心受傷,大發雷霆,把下屬的祖宗八代罵個狗血噴頭。一個官家小姐被皇帝姦淫,那是寵幸,她不僅不會感到尊嚴被傷,還會覺得十分榮耀;倘若被家中僕人摸了一下,便會覺得受了極大侮辱,要死不活——
對於無價寶來說,她是藝界大腕兒,御勾欄的領班,在至高無上的皇帝牀上睡過覺,還曾經趴在上邊;與那些高官大員一起喝過酒吃過飯,看過他們的笑臉,聽過他們的誇讚。這是他榮耀的高點,也是她自尊的基準線,低於此點,便爲輕賤。趙匡胤將她視爲一般藝人,隨意呼喝,亂講價錢,便是篾視,便是侵犯了她的尊嚴。
而在趙匡胤眼中,他是汴京城老大,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你御勾欄不讓進,我偏要進,進了才顯出我不是一般百姓;你景陽鍾、龍鳳鼓不準亂敲,我偏敲,敲了才顯示我不同尋常;你名伎的歌舞一般人不能欣賞,我偏要看一看,看了才顯示“我有面子”,“我能”,“我行”!
變態的自尊孿生的便是以我爲中心的無限自負。
趙匡胤從小被父母嬌寵,被父母的下屬誇讚,被丫環僕人恭維,便以爲自己真的是那麼優秀。大街上飛馬,被人呵斥,他認爲是歧視,動手就打;牌桌上自己輸了別人要賬,他認爲是欺負,掂椅子就拼;妓院裡漂亮小妓隨別人而去,他認爲是輕蔑,不爭回決不罷休;不管什麼事,他要怎麼樣,別人不同意,他便認爲是不給面子,便要大打出手!
他不認爲自己是借了老爹權勢的面子,認爲自己真的是天才神童,能力非凡,理應在任何人之上。有人比他強,便會嫉妒,便認爲受到了不能寬容的“不公”待遇,從而反目爲仇,糾纏不休。甚至只不過爲了讓別人失去,而將共有的焚燬也在所不惜。
面對無價寶的蔑視、譏刺,他惱羞成怒,氣得渾身顫抖:“老子在汴京街頭,哪個敢不敬?在街市上說句話,哪個敢不聽?我到哪個勾欄,哪個老闆不是點頭哈腰?我讓哪個小妓唱歌跳舞,哪個敢不歌不舞?就是讓誰打個跟頭,她不會打敢不在地上翻個過嗎?汴京城大小妓院,老子玩遍,有哪個小妓不爭着往老子懷裡拱?我叫她們趴着她們就得趴着,我叫她們仰着她們就得仰着,誰敢有半點不服?就是汴京城的官家太太小姐,有哪個見了我不親熱有加,不謙讓幾分?我操,你一個賣唱的賤逼,竟然也敢對老子蔑視?你有什麼本事,不就被皇帝老兒摸過嗎?難道皇帝老兒摸摸你,你那東西就鑲了金邊嗎?”
趙匡胤越想越怒,手指無價寶罵道:“他那的,你算什麼東西,不就是個唱曲跳舞的嗎?瞎了你的雞眼,也不看看老子是什麼人!老子擡舉你,瞧得起你,捧你場,又不是不給銀子!你竟敢出言不遜,你找死啊?”
趙匡胤邊罵邊站起身來,向無價寶走去。
石守信見趙匡胤要對無價寶動粗,急忙起身攔住:“大哥,御用之品,不可造次!”
趙匡胤正在嫉妒之火的燒烤之中,哪裡肯聽?他推開石守信,上前一步,對無價寶便用了招擒拿鎖喉。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喋血御勾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