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起污城之兵來救鄴城,前鋒爲部將王摩,曹操聞報,先使于禁將本部軍馬前往迎擊,大隊隨後跟進。是勳就不明白啦,咱不是說好了要先詐敗,誘敵深入嗎?想那于禁於文則,“深沉毅重,在亂能整”,估計他就算真敗了也能表現得跟主動撤退一樣,那還怎麼起到誘敵的效果呢?
荀攸在旁笑道:“此所謂虛而實之,實而虛之也。”對面都是聰明人,咱真要敗得太難看了,他們反倒不信,就難以誘敵深入啦。他倒是不厭其煩地給是勳解釋,主公使于禁禦敵,倘若王摩真的很好打,那麼先贏一場也無所謂。其後袁紹必將大軍前來接應,于禁肯定就吃不住勁兒啦,勒兵緩緩而退,引誘敵軍來追。第三步,曹操也要親率主力前往增援,再跟袁軍小小見上一仗,然後僞做不敵,再退第二場。
對方肯定會琢磨啊,你是真敗啊是假敗啊?若說詐敗誘敵,要麼全都散而不亂,要麼全都棄甲拋戈,方針就應該統一啊,爲啥于禁跟曹操敗退的方式不同呢?曹操比于禁傻?這不能。于禁不聽曹操號令?也說不過去。這麼一分析,就有七成是真敗,初次兵少而易整,二次兵多而易散——那袁軍就敢追過來啦。
是勳一邊聽一邊點頭,心裡卻說:瞧你這花花腸子繞的,我可搞不來這一套……不過計劃搞得太複雜了,會不會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啊……應該不會,那可是堂堂的荀攸荀公達,自非凡俗可比也!
于禁去了不久,探馬報回,說已與王摩軍接觸。袁軍甚怯,唯王摩奮勇當先,但是連衝了幾回都衝不動我軍陣列,已行將自潰矣。而且,遠遠地已經望見袁紹的中軍大旗啦。
曹操聞報。舉起馬鞭來一揮:“是其時也,吾等且進。”當下統率中軍就趕了過去——是勳、郭嘉、荀攸、賈詡、陳羣等謀士們自然也跟隨前往。
戰場恰好就在鄴城和污城之間的漳水南岸,西面是一片名爲石井崗的低矮丘陵,東面則近乎於一馬平川。然而雖爲平原,田野之間,也還是有幾處不足兩丈的矮坡聳起的。曹操和他的指揮部就暫時設置在一處矮坡之上。
地形對雙方來說,各有利弊。平原地形,使得鄴城城下的曹軍能夠比袁軍更迅速地增援戰場,但袁軍方面的石井崗,卻既利於隱蔽和防守,又能夠居高臨下。在必要時刻發起強力的衝鋒。
曹操挺鬱悶,因爲他即便立馬矮坡之上,都完全無法看清對面石井崗上袁軍的部署和調動情況——他只好暫且把目光完全投向面前的戰場。
這時候于禁已經擊敗了王摩,隨即與陸續趕來增援的袁軍大隊相接觸,正在互相射箭,阻遏敵軍前進,以便己方重整隊列。是勳立馬曹操身邊。放眼望去,就見曹軍大隊也已陸續趕到,圍繞着自己腳下的矮坡,排成了一個個便於守禦的方陣。他不禁轉過頭去問荀攸:“何不遽援於文則?”
荀攸輕輕搖頭:“敵勢未明,不宜輕動。我先整列可也,軍列整則戰力強……”是勳心說你不是打算詐敗呢嘛?還管戰鬥力強不強的做啥?你應該考慮的是,呆會兒怎麼才能敗而不亂,形散而實整,隨時可以反身攻擊被誘深入的袁軍纔對吧。
正這麼琢磨着,疑惑着。忽聽陳羣大聲叫道:“前非袁紹乎?!”衆人循着他馬鞭所指的方向擡眼望去,只見石井崗上,幾面大紅旗幟圍繞之下,高張起一面金頂傘蓋,傘下影影綽綽地立馬數人。完全暴露在丘陵向陽面上,暴露在自己的面前——“此必袁紹也!”
主簿王必大喜道:“若能得擒袁紹,則河北定矣!”曹操微微一愕,隨即躍馬前出兩步,大聲喚道:“命諸將皆前,直取袁紹。有獲紹者,白身封侯,侯者晉爵!”
是勳嚇了一大跳,趕緊一把攬住曹操的繮繩:“得非有詐乎?”
荀攸撫掌笑道:“其必有詐也,此餌我也。然,此餌甚美,不可輕縱——若能即擒袁紹,則天下定,若不能即擒時,正好詐敗而退。”
曹操轉過頭來,揮鞭大笑:“公達所言是也,吾亦此意。彼既欲餌我,我乃督諸軍親往吞之可也。”
這回連荀攸和郭嘉都不淡定了:“命一大將往劫袁紹即可,主公豈可親身犯險?!”
曹操搖頭:“袁紹既欲餌我,料崗側必設伏兵,我若往之,則伏兵四出,期斷我後路也。然卿等在此,必能調動兵馬,救我出圍,何懼也?我若不往,伏兵不動,紹必退去,則我誘敵之計難行也。”咱們早就計劃定啦,得裝模作樣吃個小敗仗,引誘袁軍深入,要是我不親自前往,假裝上了對方的當,吞了他的香餌,估計袁紹就直接閃人啦,既定方針還怎麼執行啊?
——“袁本初能自爲餌,吾豈不如本初耶?!”
是勳心說知道你們倆互別苗頭也好多年啦,但如今你穩佔上風,還有必要跟對方一樣冒險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爲一軍之帥,豈可陷身險地?”曹操輕輕搪開是勳揪他繮繩的手,又搖一搖頭:“凡戰豈有必勝,敗損兵家常事,若即敗損,是真險也。我今佔天時、人和,又有諸君籌謀,此機不可縱也。”說着話一指對面石井崗:“計算途程,頃刻即到,可縛袁紹,即不得縛時,紹必破走,吾乃高呼‘擒紹矣’,彼軍心必喪,則雖有埋伏,不足懼也——此亦宏輔昔在壽春所用之計。”
想當年曹操中了袁術的詭計,陷身壽春城內,是勳攻破城門,前往救援,那就是一路上喊着“業已擒斬袁術,請主公出城檢視首級”,一邊往前搜索的,爲的是亂敵之心。曹操說我如今也這麼幹,不管是不是真能逮住袁紹——我覺得只要衝得夠猛,逮住他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都要假裝逮着了,高聲喊叫,那麼敵軍的伏兵即便預先有了心理準備,也會迷茫、惶惑上那麼一小會兒,趁着這個機會,我就方便抽身啦。
“況——某有‘虎癡’衛護,卿等無憂也。”
曹操話音才落,旁邊就響起來一個大嗓門兒:“禇在則主公在,禇即戰死,亦當保主公不失!”
好吧,有許禇在旁邊兒護着,應該問題不大……關鍵是曹操已經料定了對面必有伏兵,則衝突之際,必能預作防備。吃敗仗是肯定的,反正也正打算小小吃一個敗仗嘛,直接把曹操陷在裡面,可能性就不大了。當然啦,刀箭無眼,這要突然間老天爺出什麼妖蛾子,收了曹操的命去,那就萬事皆空。然而也是同樣的道理,你敢保證曹操杵在這兒小矮坡上不動,就肯定不會中了什麼流矢?這兒距離戰場也並不爲遠啊,要是擱後世,悄悄潛近來一名狙擊手,這坡上幾位全都得完——不光是曹操,連許禇都跑不了!
所以雖然是勳心裡還在打鼓,卻也不好繼續攔着曹操了。曹操一抖繮繩,帶着許禇往坡下就走,是勳本能地兩腿一夾馬腹,就待跟隨,卻被曹操一揮鞭子給攔住了:“卿等即在此地控扼全局可也。”
“籲~”是勳趕緊一勒繮繩,把馬給帶住了,心說我這是怎麼了?我再不放心也不能跟着曹操去啊,逢有危難,許禇會豁出命去救曹操,可不會豁出命來救我——這戰場之上,可不能愣神犯迷糊啊。
荀攸勸他:“無憂也,宏輔且放寬心。吾等當分調兵馬,遮護主公兩翼,使即遇伏,亦不大失也。”是勳說這調兵遣將的事兒我不怎麼熟,你和奉孝來吧,我跟旁邊兒學着就成。
他只是牢牢地盯着曹操前突的方向。曹操、許禇,率領着大概五、六百名騎兵,後面還有千餘步卒跟隨,利用袁軍隊列的一處縫隙筆直地穿插進去,前指石井崗。陳羣馬後炮地說:“故露其隙以誘我,其意甚明,未免畫蛇添足矣。”他們這釣魚的跡象太明顯了,表演很不到位嘛。
是勳還是覺得不大放心,就問賈詡、陳羣和劉曄:“若卿等爲袁氏謀,將如何調布?”賈詡捋須微笑,卻不說話,劉曄答道:“崗坳之內,必有埋伏,然不可多,多必爲我所偵知。即先以伏兵相阻,慢主公後撤之勢,再以大軍繞之陣南,側翼相斷……”郭嘉在旁邊插話:“嘉與公達已命韓元嗣(韓浩)、史公劉(史渙)併力南向,嚴加防禦,袁軍若欲側擊,是自蹈死地也。”
是勳有點兒迷糊:“袁軍倘欲側擊,何必專意南線,其北線……”他話還沒說完就反應過來了,北邊兒這不是漳河嘛。雖說張南在武城還有數千兵馬,袁紹更可以派一支兵悄悄渡過污水,前去增援張南,但武城距離此處終究還有一定距離啊,再加上漳河雖然不算很寬,可也不是那麼好渡的……
可是他沒想到,自己話才說了一半兒就給嚥了,但郭嘉卻瞬間面色大變,趕緊招呼還在派令調兵的荀攸:“公達,要防漳上……”話音未落,旁邊兒劉曄長嘆一聲:“已遲矣!請速鳴金,喚主公歸來。”說着話,伸手朝漳河方向遙遙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