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達是特務,也是酷吏,而且他跟楊沛一樣,都是屬於一條道走到黑,絕不徇私的那種。《 然而雖然同樣都秉持着自身的理念,他跟楊沛也有區別,楊沛只是崇尚嚴刑峻法,認爲不如此不足以澄清世道,哪怕因此而枉殺無辜,也在所不惜。趙達呢,他的理念很簡單,就是喜歡殺人。
別說是勳了,哪怕是曹操不讓他殺人,趙達都必然立刻憤然掛冠而去。
相比起來,盧洪屬於無節操那一類,他沒有自身的理念,只是簡單地做好本職工作而已,曹操安排他做校事,讓他去咬人,那他就張開嘴去咬,讓他去殺人,那他就磨快了刀子去殺。可是萬一覺着這回咬得不大對,可能會危害到自身,盧慈範也會毫不猶豫地把牙口合上——事先給是勳透信兒,就是這個緣由,他覺得此案肯定會牽扯到是勳,而以是勳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不會就此倒臺,那麼……從此結下深仇大恨,可是很危險的事情啊。
雖然這仇應該是趙達跟是勳結下的,然而同爲校事,自己又曾經跟是勳有過主從之誼,到時候會不會遷怒自己呢?盧洪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他就是曹操的一條狗,而是勳是曹操的重臣,重臣即便有罪,也得考慮政治環境、政治影響,即便再殘暴之主,也不是說逮就逮,說殺就殺的,然而狗麼,只要主人一時不爽了,想殺就殺,絕不會手軟。
所以盧洪事先便去秘密地給是勳通風報信了。爲的就是表明自己的態度。所以關靖聽說了此事。纔會笑道:“吾知之矣。此乃故與趙達相隔也……此人可用,主公乃可留意之。”至於什麼跟吳質爲故識,不忍見他無罪被戮,都只不過託詞罷了。
其實就此而論,有理念、有節操的趙達和無理念、無節操的盧洪,究竟誰才更可怕一些,才更招人恨呢?所以有自己成熟理想、理念的希元首是惡魔,只知追權爭勢的政客邱胖子卻是英雄……
話說盧洪勸趙達不要去自取其辱。趙達不肯聽勸,一意孤行。盧洪心說隨便你好了,反正我話已經說到了,也盡了同僚之誼,你自己要去作死,我也沒義務死活攔着……你真當是宏輔是吃素的,不熟悉律法?我早給他遞過消息,他肯定預做了功課呀。再說了,相關律條中有一個很大的漏洞,也不知道你趙某人是不是瞧出來了……
趙達押着吳質等在堂下。只聽刺奸令史楊沛一聲呼喚,便揪着吳質的枷鎖。大步邁至堂前。是勳定睛一瞧,吳季重這樣子可真慘啊,一身白色的囚服,披頭散髮,臉上有瘀青,身上帶血跡——肯定沒少捱揍啊,只是或許是爲了過堂,沒有上重刑罷了。
吳質精神頹唐,扛着一面大枷,來到堂上,也一眼就瞧見是勳了,當即俯身行禮。是勳趕緊伸手虛攙:“季重不必多禮。”他心說那麼沉重的枷鎖,你別一彎腰當場撅在那兒。
楊沛按照慣例,吩咐道:“先去了枷鎖者。”當即有小吏過來,給吳質開鎖卸枷。等到木枷一撤走,吳季重當即把腰挺了起來,一邊活動手腕,一邊昂然而立——他心裡很清楚,既然是勳能到這兒,自己必然不會受刑!
楊沛審案的慣例其實很簡單,上來先問你認罪嗎?若不認罪那就往死裡打,打到你認罪爲止。可是即便犯人受刑不過,被迫認罪了,那也沒完,還得問你有沒有同黨,要是不肯招供,繼續往死裡打。因爲他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斷案。
案子該怎麼斷?其實在審理之前,楊孔渠早就心中有數了,正經問案只不過走個過場而已,爲的是逼犯人招供畫押,或者攀扯出更多的人來。這心中有數,當然不是指犯人究竟有罪無罪,而是指案卷中的罪名是否能夠落實,罪證是否有太大的漏洞——當然啦,趙達、盧洪呈上來的罪證,基本上是都能夠自圓其說的,他們不會故意侮辱刺奸的智商。那麼只要案情能夠說得圓,楊沛便可放心審理,至於真相如何……很重要嗎?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雖然就楊沛看來,趙達呈上來相關吳質的案卷,證據不夠充分——因爲沒有當場人贓並獲,而只有人證罷了——但基本上也算說得過去了。是勳真能把那些證言全都一一給推翻嗎?楊沛雖然也挺敬服是勳,但不相信他有那般本事。要知道這年月審案,不講究“疑罪從無”,而是論“疑罪從有”的,只要還有一條證言沒法徹底推翻,哪怕最終被迫寬放了吳質,是勳也不算大獲全勝,他刺奸令史的威信照樣能夠保全。
只是今天不可能把犯人推倒了往死裡打,以求供狀啦,多少有點兒可惜了的……
楊孔渠已經做好了苦戰的準備,他先望望趙達,見對方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再瞟瞟是勳,是勳面沉似水,看不透內心所想。隨即楊沛把視線又移向吳質,開口便問:“犯官姓名,曾任何職?”
吳質朝上一拱手:“末吏朔州廣衍縣長,姓吳名質字季重。”
“所犯何事?”
吳質一攤手,說我壓根兒就沒有犯法,純屬被人構陷。
楊沛強壓着性子,追問道:“則控汝何罪?”
吳質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縣中小吏任某,陷吾輸鹽鐵入胡中。彼實奸狡小人,爲瀆職而受吾責罰,故……”
楊沛一擺手,打斷吳質的話,意思是沒問你的,別張嘴就說——“如此,控汝輸鹽鐵入胡中之罪——果有此事否?”
吳質一昂腦袋:“絕無此事!”
楊沛一拍桌案:“便汝再如何矢口否認,終究人證有在,即可召來對質……”
他話還沒說完。是勳邁上一步。先開口了:“請問此案可有物證?可曾當面拿獲?”
趙達回答他:“並無物證。然有人證。”
是勳就問啦,共有多少人證啊?
趙達答道:“人證有四,皆在堂下,司直若信得區區,即可索案卷來看,若不信區區,自可召來質問。”他的想法跟楊沛一樣,不信你是宏輔能把所有人證都給駁嘍。但凡留下一個,那吳質就不能說是乾淨的!
是勳搖搖頭:“不必審查案卷,亦不必召喚人證也。且待我先問吳長數言,可否?”
楊沛說當然可以——這個面子他必須賣給是勳。趙達也不以爲意,冷笑道:“司直爲吳犯薦主,若能說得他供認罪狀,也可免去皮肉之苦。”你不就是怕這案子扯到自己身上去嗎?我倒真有這個心,問題楊沛未必肯,而且就算扯上了你,以曹公對你的信重。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乾脆點兒吧,你當衆讓吳質把罪過全都一個人扛下來。你不就沒事了嗎?我也就不節外生枝啦。
只見是勳走近吳質,也不避人,高聲問道:“校事控汝輸鹽鐵入胡中,可是因爲彼乃吾之假子,有所需也,卻不過情面,而暗輸之?既雲有人證,料乃空穴來風。”空穴來風,不爲無因,要是真沒這事兒,別人爲什麼要誣陷你呢?
吳質連連搖頭:“安有此事。質只是爲河東輸絹、谷與煤於拓拔部,市其牛馬,反輸河東而已。所謂人證,皆嫉恨質者也。”
吳質表面上挺坦然,其實也是硬着頭皮說這話的。他還確實暗中運了些鹽啊、鐵啊,還有各類拓拔部缺少的物資過去,交給是魏——這是關靖密信中的要求啊,關靖有是勳給他背書啊。而且依照關靖之謀,他還特意把消息泄露給一個受過自己責罰的縣中小吏,導致那小吏去向校事出首。關靖信中寫得很清楚,說要爲主公設一個圈套,吳縣長你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最終是無虞的,若立此功,主公必有重賞。
吳質單家出身,朝中唯一的靠山就是是勳了,是勳有所吩咐,只要不讓他去死,他是不能拒絕的。在被押往許都的路上,吳質也在暗中琢磨啊,是公此計,究竟是要對付誰呢?難道他想趁機掀翻校事不成嗎?直等見到了趙達,才恍然大悟——這傢伙跟是公有前仇啊,是公一定是想收拾他了。
可是是公設下這個圈套,又要怎麼坑陷趙達呢?自己真的能夠全身而退嗎?吳季重也不傻,甚至論起政爭來,在原本歷史上他當曹丕心腹的時候,本領肯定要在今日的是勳之上,或許比關靖也並不遜色。所以他不慮勝,先慮敗——消息是故意泄露出去了,但物證絕不能讓人逮着。空有人證的話,是公或許就有辦法挽救自己了。
於是他也建議是勳,說你把人證都召上來,看我一個一個把他們給駁了。吳質論口舌不及是勳,但相關自己的案子,又有那麼多天的反覆思忖,對於駁倒那些所謂的人證,還是有一定信心的。左右不過就是那個聽風就是雨的小吏,以及幫自己聯絡是魏的兩名軍士,還有偶爾撞見運輸車隊的一個農夫嗎?我要是連這些鄉下人都對付不了,還能爲一縣之長?
然而是勳還是搖頭,說不必召喚人證。說着話轉過頭去,面向楊沛:“據某問來,吳長實未輸鹽鐵入鮮卑拓拔部也,可當庭釋放。”
楊沛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潤嗓子,聽這話差點兒沒噴出來——你問過了說沒有就是沒有?就要我放人?哪有這樣審案子的?若非堂堂是宏輔,我還以爲來一妄人、瘋子呢。當下輕咳一聲:“人證是在,何得雲無?”
是勳一撇嘴:“便有又如何?便吳季重實輸鹽鐵入鮮卑中又如何?便有此事,也是無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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