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關靖給是勳設謀,目標就是衝着校事去的,而並非專指向趙達一人。校事這種特務組織的結構、上下統屬,即便是勳也搞不大清啊,誰知道吳質之案最終會落到誰的手裡?說不定就沾上盧洪或者更等而下之的別的什麼人了呢。
設這個圈套的目的,就是要找出敵對者來,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讓大家夥兒都明白:是宏輔不可欺也!老虎不發威,別當我是病貓!
但是曹操陣營當中,直接跟是勳對上的人幾乎沒有——趙達或許能算半個——全都是隱藏在暗中,並沒有什麼徹底的敵意,就是瞧着是勳或者是勳辦的某些事兒不順眼的傢伙們。那麼在這些潛在的敵手或者對手裡,挑誰煽耳光纔好呢?這裡面就大有講究啦。
首先,挑郭奉孝或者荀文若肯定是不行的,他們的榮寵並不在是勳之下,打虎不成反爲虎傷的可能性相當之高。其次,汝潁集團的次一等人物也不好惹,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對方整個集團的惡感甚至是反撲。本來的目的就是要請那些潛在的敵手或者對手暫時收手啊,要是反倒逼得他們不得不動手,豈非與原意背道而馳?
那麼最佳的目標,也就只有校事了。一則校事們雖受曹操寵信,但正如關靖所言,乃爪牙也,而非股肱,這要是爪牙跟股肱對上了,曹操肯定棄爪牙而保股肱——走狗還不好找嗎?殺了一條,很簡單就能提拔上來第二條。二則,校事們枉法跋扈。那是如同過街老鼠一般的存在啊。除了曹操本人外。即便連曹昂都不待見他們,是勳要是對校事動手,能夠爭取到最大範圍的同情者甚至是同盟者。
而且一旦真的鬥倒了校事,是宏輔在官場上、士林中的威望也能再多攀升一個等級。
然而是勳的想法卻又與關靖不盡相同。關靖純站在官僚士大夫的立場上,天然反感特務,是勳則是站在更高的俯瞰歷史的角度上,知道特務這種貨色雖然可惡,但歷朝歷代都少不了——統治者有此需要啊。尤其曹操。爲人多疑多忌而又殘酷無情,身當亂世,就覺得四面皆敵,要沒有個特務組織站在自家身後的陰影裡,他可能連覺都睡不安穩。
其實別說曹操了,他兒子曹丕也是一樣,在原本的歷史上,即便中原已經基本安定,官僚體制也大體完善了,曹丕稱帝以後。仍然維持着特務組織的運行,朝臣紛紛勸諫。他卻徹底當作是耳旁風。
所以你直接跟曹操說把校事給廢了吧,曹操肯定不會答應,不但不答應,還從此心中埋下一根刺,覺得你是宏輔要麼不跟他一條心,要麼不體諒他的苦衷。因此華歆等人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廢掉校事的契機,是勳可沒有那麼天真,他反倒跟曹操說,校事不可廢啊!
當然啦,話裡也有伏筆,他說的是“豈可遽廢耶”,“遽”就是突然、倉促,那意思,現在不能廢,不代表以後不能廢……
曹操倒也沒挑他話語中這個小細節,只是問他是不是真心實話。曹操本來以爲,是勳設圈套坑陷趙達,就是爲了報昔日彈劾自家之仇,想通這點以後,心裡當然挺不舒服。不過曹操最不滿的,不是是勳害人——股肱而害爪牙,算多大點兒事啊——而是,自己竟然讓是勳給矇騙了,等事情結束以後纔始察覺啊!
按曹操起初的想法,既然是勳那麼不滿意趙達,竟然設圈套要鬥個你死我活,那成,我把趙達罷免了,或者挪個位置不就成了麼?念在你多年勞苦功高,這點兒面子我給你就給你算了。可是今早接到那麼多上奏,曹操不淡定了——我靠這是直奔我校事制度而來的呀!是宏輔你要是不滿意整個校事系統,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啊,幹嘛玩這種鬼花樣?校事能廢嗎?你以爲你搞這一出,我就會把校事給廢了嗎?你太小瞧我了,曹孟德畢生不受人要挾!
所以把是勳召過來,還冷冷地刺他:“乃趁卿意也。”就是等着是勳明確說出請廢校事,然後好狠狠地斥罵一番——別以爲你有點兒功勞,還是我家姻親,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已經拿定的主意,容不得你來指手劃腳!
請廢校事這話常有人說,品秩低一點兒的,都被曹操當場給噴回去了,荀氏叔侄也說過,曹操“哈哈哈今天天氣不錯”地打了馬虎眼,純當耳旁風。是勳要是直接跟曹操這麼提,曹操估計也隨口糊弄,可是竟然玩花樣、陷趙達,還引發瞭如此劇烈的反校事風潮,卻不由得曹操不怒火三丈高。
可是他料想不到的是,是勳竟然說校事不可廢……起碼是現在不可廢,嗯,我猜錯了?他的目標還僅僅是趙達一人,這場風潮也在他的計劃之外?
曹操緊盯着是勳,想要瞧明白這傢伙心裡的真實想法。就見是勳停頓了一下,突然又開了口:“然……”來了一個轉折——
“校事爲主公耳目,又掌裁製之權,譬如太阿,若無約束,難免倒持,或自傷也。主公可知,軍中曾有一諺說校事否?”
曹操說我沒聽說過,是什麼民諺哪?
是勳心說你當然沒聽說過,這話傳得很廣——雖然他本人最早是在史書上讀到的——但絕不可能傳到你的耳朵裡去,否則你對趙達他們不會是這種態度。當下即曼聲吟道:“軍中有諺:‘不懼曹公,但懼盧洪;盧洪尚可,趙達殺我。’”
曹操聞言,不禁又是一皺眉頭,是勳趁機敲釘轉腳——“軍中所敬、所懼者,當唯主公與軍法也,而乃懼校事。人主之權,不可分於下也,人主之威,亦不可分於下也。彼等肆行無忌,乃分主公之威,假以時日,恐難複製。不可不慮。”士兵們只應該怕你曹操,以及你所頒佈的軍法,結果說不怕你,只怕校事,這事兒可大可小啊,要是不加約束,時間一長,你在軍中的威信不都被他們給竊取了嗎?
曹操果然上鉤,忍不住冷哼一聲:“趙達可惡!”
也不怪曹操上鉤,從來君主最怕權力和威信被他人分奪,更別說曹操這種多疑多忌之輩了。是勳算是號準了曹操的脈搏,而只要號準了君主的脈搏,則忠言易進也,讒言更易進也。號稱天字第一號忠諫之臣的魏徵,後人就有評價說其實他不是什麼事兒都肯直言勸諫的,他所說的都是唐太宗當時光火,事後一琢磨便願意採納的諫言。其實倒不能因此而說魏徵是沽名釣譽,他只是摸準了李二的脈搏而已,知道某些事啊,說了也白說。做比干、關龍逢有什麼好?對國家真有益處嗎?
是勳這就是對準了穴位扎針,所以一紮一個準兒。而且他還說:“諸多奏請殺趙達且廢校事之奏,實非勳之本願也。然,衆意不可違,或可重懲趙達,以堵悠悠之口,使彼等不再提廢校事之事。”趕緊把趙達扔出去當替罪羊吧,省得這股火苗燒到你自己頭上來啊!
他知道曹操面對這股來勢洶洶的風潮不可能全然無動於衷,也不可能徹底硬頂,終究天下未定,曹操也還不是皇帝,他得考慮朝中、府中的人心向背。那麼,不如趁機把趙達扔出去弭謗,以宣示衆人,校事制度還是好的,只是我用人用錯了,如今我知錯即改,必然善莫大焉——也請你們趕緊閉嘴吧。
曹操的動作倒也挺快,等是勳回到自己的辦公場所,剛開始把熱了第二遍的盒飯吃完,就有消息傳來,趙達已遭逮捕,交給盧洪訊問。是勳心說好啊,讓特務審特務、酷吏審酷吏,這就是一提前版“請君入甕”的故事啊。
不僅如此,作爲吳質之案的結果之一,楊沛也被罷免了刺奸令史之職,外遷爲勃海郡東光縣令。是勳沒有料到,楊沛在離京前特意上門來拜,說多虧是公你的辯舌,使我得脫苦海——刺奸那職位,得罪人太多,我本來以爲自己不會有好下場的,能夠如此輕鬆便得調任,真是意外之喜啊。楊沛的潛臺詞很明確:求包養。
新任刺奸令史很快出臺,乃原許令滿寵滿伯寧是也。對於滿寵的節操,是勳是比較認可的,他跟楊沛他們不是同一類的酷吏。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曾經下令逮捕楊彪,讓滿寵審訊。荀彧、孔融等人都去囑咐滿寵,說你可別給楊老頭上刑啊,滿寵理都不理,按照當時的習慣和個人的風格,該打照打,只是打完了以後去稟報曹操,說我沒審出什麼實證來,應該將其無罪開釋。可見這人殘酷是真的,執法不阿也是真的。
有滿寵當刺奸令史,估計校事所造成的冤案,數量將會直線下降吧,請廢校事的諫言,估計也能暫時平息了。
然後短短十天的時間,盧洪即審出趙達枉法事七十三樁——趙達乾的那些事兒,盧洪還有不清楚的嗎——曹操怒而下令,將趙達斬首棄市。朝中、府內,莫不彈冠相慶,並深恩是勳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