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請是勳作詩,是勳覺得有點兒爲難,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絕,只得推託道:“酒未入興,安得文思?”
柳毅笑道:“乃我遼東之薄醪,不入宏輔之口耶?”你喝不慣我們的酒吧?“諸君仰慕皆久,還請盡此一杯,勉力爲之。一邊說着,一邊就手端酒杯,瞟着是勳,那意思,汝之文名,無乃虛傳乎?
是勳皺一皺眉頭,心說我到此世也那麼多年了,就算不事抄襲,現作一首,也未必比你們這些蠻荒之地的鄉下士人差嘍——何物狡詭,而欲試我?當下也緩緩站起身來,在衆人的起鬨聲中朝柳毅一揚手中酒杯,大口飲盡。你還別說,雖然酒精度數不高,但確實有助於思路的開啓,是勳突然想到——你叫我作詩詠夏,我就作詩詠夏啊?雖然常言道“客隨主便”,但也不是說主人可以隨意驅使客人去做這做那的呀!
於是放下酒杯,淡淡笑道:“勳自束髮以來,即從丞相,爲國謀劃,迎天子都許,欲拯萬民於水火……良辰美景,非爲我輩所設,且待四方平靖,歸於林泉,再賞不遲。”我一心爲國,四處奔忙,哪象你們這麼悠閒,還有空欣賞自然景物?
柳毅還想說些什麼來……懇求也好,逼迫也罷,卻見是勳將手一擺,繼續說道:“然自許都起兵,隨丞相定幽州而入平州,兵行艱危之間,決勝白狼之下,乃有所感。卿既有請,不得不爲,雖非夏景,亦述目下境況也。”我不去做什麼吟詠風月之詩,卻有論及時事之作,你想不想聽?
柳毅本來只想阻止是勳談論目下的局勢,並沒想請他作詩,純是因氏勳所請,故意試探一番。如今是勳說了。我可以作詩,但吟的不是時景,而是時事,如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總不能一口回絕:你別吟,我不聽不聽我不聽。反正作詩嘛,你還能摻雜多少時事在裡面?也就說說那“兵行艱危之間。決勝白狼之下”而已——“願聞佳作。”
是勳點一點頭,一張嘴。就又是抄襲。這回他的底本,乃是唐代邊塞詩人高適的一首《塞上》——邊塞詩,他前世所素喜也,什麼高適、岑參、王昌齡,每人都有這麼一二十首詩佳作是他熟記在心,終生難忘的。所以想到了高適這首詩,是因爲開篇第一句就是:“東出盧龍塞。”而他是宏輔也正好是跟曹操自盧龍而入的遼東啊。
原詩共十六句,大意爲詩人行於遼東,見虜騎縱橫。而深恨朝廷御之不得法,若有昔日李廣一般的名將坐鎮,乃可懾服外侮,使不南侵——斯人已去,我誰與從,遙望關河,不禁感傷: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轉鬥豈長策,和親非遠圖。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
這首詩乍想起來,其實很好修,因爲所押的尾字在漢音中韻母也都很接近,除了一個“驅”字出韻外,其它都不用改。當然啦,是勳不會原文照抄——他跑到襄平來。難道是來懷念李將軍的嗎?既然說了因時事而作,當然要字字契合,才能以詩代言,來遊說在座的遼東羣臣啦。
所以開篇先照抄“東出盧龍塞”,然後第二句就改了,沒有啥“浩然客思孤”,而述自身所來——“擁旄駕長車”。我是奉了朝廷之命,手持節旄,乘坐馬車,東出盧龍,到你們遼東來的哪。然而途中所見:“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這漢兵不是指的曹兵,而是指的公孫度的遼東兵,那意思是:你們遼東的漢兵還在防備胡人(烏丸)的侵擾啊。
接着:“邊塵漲北溟,虜騎遮道呼。遼東兵雖銳,方伯意猶孤。”“方伯”就是說的公孫度了,仿如一鎮諸侯,爲朝廷牧守北疆,然而兵馬雖盛,終是孤旅,恐怕難以抵擋囂張的胡騎。
“相國乃奮纓,按劍出皇都。總戎掃瀚海,一戰斷單于。”知道你們守備遼東相當辛苦,因此丞相大人便親自率兵前來接應,好在天心所向,一戰而“斷”單于之首——你以爲大軍前來是爲的啥?就爲了追二袁?錯啦,是爲了救你們啊!
然後隨口加了四句,極言自軍之盛——“鐵甲三十萬,驃姚百千餘。聞戰皆踊躍,虜首割爲膴。”我有三十萬大軍,成百上千的名將,將士們聞戰則喜,要割取胡虜的首級來祭告上蒼。爾等怕是不怕?
最後四句收尾:“應懷感激心,茲效縱橫謨。行過黃金臺,昭王亦丘墟!”我們千里來援,爲你們掃清胡虜,你們就應當心存感激,投效我主,聽其所命。我來得時候,在燕地看到了黃金臺的遺蹟,當年燕昭王何等意氣風發,如今不也變成一掊塵土了嗎?燕國又何在?妄想割據北邊,千秋萬世,真有那麼容易嗎?
其實這首詩,是勳在路上就已經開始構思了。他跟着曹操北征三郡烏丸,王粲王仲宣爲了作詩,竟然要求跟着,是勳不禁心想,倘若仲宣要求我也以詩應和,到時候怎麼辦?我的詩名與他不相上下,結果經此大戰,他華彩的詩篇是熱騰騰出爐,到我卻無一字記述,會不會被人笑話呢?所以早就想着,我起碼得作上一首,好將來應付差事。
今日宴間,既然柳毅相請,遼東羣臣應和,是勳乾脆就把自己原本的構思小小修上那麼一修,加上警告公孫家的詞句,傲然吟出。座中都爲士人,雖說學問大多不怎麼的吧,要他們作詩困難,但是勳這首詩言不甚古,要想聽懂其中含義,還是沒有問題的。衆人先是隨口喝彩,然後各自沉吟。
柳毅暗中苦笑,說我想堵你的嘴,結果你利用詩歌,還是開始了遊說啊——傳聞是宏輔不但文章超羣,而且巧舌如簧,最善搖動人心,還真是沒有說錯。好吧,你詩也作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可千萬別再加以展開、鋪陳了,趕緊一拱手:“得聆華章,不勝傾慕。人言不虛,宏輔果當世之文章魁首也!”
是勳假裝謙虛地擺擺手:“不敢,論文,吾不如陳孔璋,論詩,不如王仲宣,安得敢言魁首?”卻聽王建在旁邊顫聲問道:“曹……朝廷之師,果有三十萬衆否?”
柳毅不禁橫了他一眼,心說你這人有病啊?是勳說三十萬就是三十萬?就把你嚇着了?我一個勁兒攔着不讓他提時事,都沒能攔住,哪兒架得住你老兄再往深裡問啊?不等是勳回答,趕緊插嘴:“詩者詩也,正不必着實。”你可千萬別信。然後再端起酒杯來朝向是勳,笑着問道:“宏輔祖籍營陵,然毅前在營州,未聞州中有是氏也,爲何?”
是勳不知道他又在試探,只當是故意轉移話題,不讓自己去動搖王建等人之心。本來不想被對方牽着鼻子走,可是既然有問,也不好不答:“子剛兄所謂前在營州,乃公孫將軍所署營州刺史任上之時耶?彼時黃巾肆虐,袁譚入青,家伯父乃舉族南遷至徐州矣……”
正想順着這個話頭,表一表曹操如何芟夷羣雄,曹軍如何戰無不勝,卻又被柳毅搶了話頭,繼續問道:“尊伯父如何稱呼?今尚在否?見宏輔之才,便知家學淵源,朝廷何不敬而用之?”
是勳只好繼續回答:“家伯父諱儀,前朝廷分青州爲青、登二州,乃拜家伯父爲登州刺史矣……”
柳毅柳子剛不愧爲公孫度心腹之臣,那嘴皮子即便不如是勳,在遼東也是數一數二的,當下故意拿些小問題來請教是勳——你們是怎麼進軍的呀?途中經過哪些地方啊?見到哪些名勝啊?是勳不想受他引導,可是幾次想要跳出圈外,卻一個不慎就又被套了回去。後來倒是也想開了,反正我要說的話都在詩中,不信對你們就毫無觸動。你們先回去好好咀嚼我的詩吧,找空我再跟你們慢慢聊。
終於賓主盡歡而散,是勳也有了幾分酒意了,告罪回給他安排的偏院去歇息。公孫康拉着柳毅、陽儀,問他們:“適才是宏輔所吟之詩,其中含義,卿等以爲若何?”陽儀笑道:“憑他若何,吾等只是不應,全由主公決斷。”柳毅輕輕搖頭:“只恐他人未如公量般志堅啊……”
離開正堂,走出去不遠,氏勳便從廊下閃出,朝柳毅行禮。柳毅皺着眉頭對他說:“此子天資無限,出口成詩,且爲時事語,非舊作也,更非旁人代之……”是勳的詩說的就是眼前的事兒,不可能是預先做得了的,更不可能是抄別人的——“然而聞彼所言,祖籍北海營陵,家中伯父諱儀……吾記得卿亦營陵人氏,伯父亦名儀,然否?”
雖然早就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然而氏勳聽到這確切的消息,仍感心驚,瞬間便面如死灰……
PS:?今天是我的生日,時光荏苒,已屆而立。恍惚之間,連載這部小說都快一年啦……我從前斷斷續續地也曾經花一兩年的時間寫同一部書,但如此超長的字數,還是頭一回,結構、內容,都難免有很多缺失和不足,所以感謝讀者朋友們一直追到今天。拜謝,再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