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權貴們在避暑山莊避暑,免不得外出遊玩,泛舟滈水,看着河畔垂柳依依,開闊的田野村莊,倒也讓人心情愉悅。
山莊特意爲爲權貴們準備了竹筏,水面下是巨大的原木,上方是數層筆直而緊密的竹筒,比一般的輕舟還要穩當得多。夏季南山附近的滈水流速平緩,徐徐微風也掀不起大浪,寬大的竹筏可保權貴們安全無虞。
山莊內的人工湖便是從滈水引渠,挖開了寬闊的水道,權貴們的竹筏可從水道劃出山莊,直入滈水。只需讓侍衛租用幾道輕舟,遠遠跟在竹筏後,便可盡情遊覽水光山色。
袁盎和劉舍平日忙於政務,難得出遊,此時坐在竹筏上,順流而下,欣賞沿岸景緻,倒也頗爲閒逸。他們讓隨行侍者在竹筏上支起几案和席墊,品茶論道,愜意非凡。
今日二人心情愉悅之下,竹筏行得遠了些,不知不覺便漂流出十餘里。兩人飲罷清茶,正要吩咐隨行侍者回返山莊,卻見此處岸邊的大片田野,竟已隱隱微黃,不由有些疑惑。
山莊特意在竹筏上替權貴們備有陪遊侍者講解沿途風光,以及諸如絕龍嶺這類久遠的傳說。
袁盎和劉舍皆是飽學之士,倒也並未需他多做解說,此時眼見岸邊田野有些異樣,正好可以向他詢問:“如今不過季夏,此處莊稼爲何已然抽穗,眼見便可收割了?”
陪遊侍者躬身道:“回丞相,此處農田乃遺孤院的官田,田內種植的不是粟禾,而是水稻,夏季正是稻苗灌漿抽穗的時節,下過幾場雨,便已隱隱成熟。今年又是好年景,看這長勢,怕是不等立秋便可收割。”
“哦?不需等到十月便可收割?”
袁盎聞言,面有喜色的追問道。
千萬別小瞧提早收穫的一個月,大漢北方主要的農作物粟米,收穫都在十月前後,不少百姓到了八九月,家中餘糧就已所剩不多。此時若是能收割這水稻,便能大大緩解糧食缺口,在心繫萬民的袁盎眼中,實在是天賜的寶物。
“正是如此,草民的叔父便在遺孤院內的農學院做先生,平日常常提起些農事,草民這才知曉水稻的情勢。”
陪遊侍者恭敬的答道,臉上隱隱有幾分驕傲的神情,彷彿自己的叔父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袁盎倒是沒有在意,迫不及待的吩咐道:“快靠岸,老夫要親眼看看這水稻。”
隨行侍者服侍袁盎多年,自然知曉自家老爺的性子,當下不敢怠慢,急忙朝岸邊劃去。
片刻後便已靠岸,又在袁盎的不斷催促中,待侍衛的輕舟隨之靠岸,一行十餘人朝稻田行去。
稻田邊,不少總角童子正拎着網兜,興奮的笑叫着。農田需要灌溉,每一片田均有渠道貫穿。渠道經過的每丘田邊都有閘口,以便攔水而灌。一條渠道有十來個閘口。
水渠三面皆天然泥土,閘口下有水坑。即使渠水不流,水坑中依然有水囤積。水中有從上游順流而下的各色魚類;水坑底部是淤泥,躲藏着泥鰍黃鱔。
童子們挽一個簸箕,把渠道源頭水用泥石堵住,儘量不讓漏水,然後從渠道上游到下游,把個閘下的水坑輪流用面盆往外潑水,頗有竭澤而漁的意思。然後用雙手如掘荸薺掏花生般把淤泥一寸寸扒開,每次雙手下去,總是充滿期待,自然驚喜也是不斷。
在渠道下游末端用罾架着,水能夠通過罾的網眼流走,僥倖從上游逃脫的魚就被網在這裡了。
袁盎和劉舍平日總在官署忙碌,連家中子孫都甚少陪伴,許久未見到這般童趣,心情愈發愉悅,平常總板着的老臉,也不由鬆了幾分。
然而就在衆人繼續前行時,劉舍的臉色微沉,越衆而出,大步朝前方的田間跑去。
袁盎見狀頗爲意外,忙跟了上去,同殿爲臣多年,他還從未見過劉舍這般神色。
“婧兒!”
劉舍跑到田間,陰沉着臉低喝道。
袁盎聞言一愣,扭頭望向稻田,卻見一個黃裳少女,微撩羅裙,蹲在田邊,守着一個大魚簍,忽閃忽閃的大眼中滿是驚訝和閃躲,不敢直視怒氣衝衝的劉舍。
仔細一瞧,正是劉舍的嫡親孫女劉婧。
那名滿長安的才女,此時卻宛如農婦般,纖纖玉指上盡是淤泥,羅裙上也濺上了不少泥點,也怨不得劉舍發怒。
“老公爺,你怎的來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又一個少女跑了過來,手裡抓着一尾活魚,正死命的掙扎着。
劉舍擡眼一瞧,復又眩暈了幾分,來人正是內史王軒的千金王嫣,全身上下滿是泥污,紅撲撲的小臉上,泥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髒兮兮的模樣讓人哭笑不得。
“哼!瞧你們的樣子,實在有辱門風!”
劉舍氣得鬍鬚上翹,瞪着驚慌失措的婧兒,呵斥道:“還不快隨我回去!”
“御史大夫言重了。”
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緩緩行來,毫不顧忌劉舍的威勢,微笑道:“她們是隨本妃出遊,雖說玩得有些隨性,也算不得有辱門風吧?”
“袁盎見過王妃!”
袁盎定睛一看,認出這少婦乃是長沙王妃陳婕,忙悄悄拉了拉劉舍的衣袖,即便是他心中有氣,禮數卻不可廢,躬身行禮道。
劉舍皺着眉頭,卻也只得隨着行禮。
陳婕也趕忙屈膝回禮,袁盎和劉舍位列三公,她雖貴爲諸侯王妃,也要畢恭畢敬。
“王妃既是帶着我這不肖孫女出遊,怎能任由她胡來?”
劉舍面帶不悅,內史府上的王嫣從小頑劣淘氣,在長安城是人盡皆知的,這長沙王妃陳婕與她乃是姑表至親,縱容她肆意玩鬧也是情有可原,然而帶壞自家向來乖巧懂事的婧兒,實在讓劉舍有些埋怨。
陳婕拉住了正欲反駁的嫣兒,緩緩道:“這怎能說是胡來?農者乃國之大事,歷代天子尚年年親墾,今日她們二人不過幫着皇子們收拾些魚蝦,怎的到了劉公眼裡,卻是不堪之舉?”
袁盎和劉舍聞言一愣,沒有理會陳婕的辯解,而是迅速抓到了話中的重點。
皇子們?
兩人扭動瞬間有些僵硬的脖子,順着陳婕饒有趣味的眼光望向稻田,只見到面色尷尬的數個少年,在田中站直身子,正訕笑着不發一語。
“皇兄,快看,螃蟹!螃蟹!”
一個滿身淤泥的童子絲毫沒有在意麪面相覷的衆人,從滿地泥水裡站起身子,高舉着手中的螃蟹,興奮的向身邊的少年獻寶。
少年強笑着接過童子遞來的螃蟹,面色尷尬的誇獎了他幾句,也不顧他身上的泥水,抱起來就緩緩走到田邊,把螃蟹放入婧兒腳下的竹簍裡。
他隨即走上田坎,簡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襟,朝目瞪口呆的袁盎和劉舍道:“孤王原打算過些時日再去拜會丞相和御史,不料今日在此處碰上,倒是巧了。”
“……下官見過太子!見過諸位王爺!”袁盎二人趕緊朝劉徹行了一禮,復又朝稻田裡的幾位皇子躬身道。
“無需多禮,今日孤王原打算和幾位皇兄帶着乘弟遊覽下田園風光,不料乘兒見農學院的學子們正在田間收取漁獲,看看稻田養魚的收效,遂起了玩心,所幸就陪他玩上一會。”
劉徹咧嘴解釋道,輕輕拍了拍懷中清河王劉乘的小屁股,讓他老實一點。
劉乘不過五歲,哪裡懂得好歹,哇哇的鬧着要繼續下田撈螃蟹,眼見突然出現的兩個老頭壞了他的好事,圓滾滾的小眼死死盯着他倆,彷彿生死仇敵一般,盤算着回宮後讓父皇打他們板子。
袁盎啞然無語,倒是劉舍不依不饒,漢初雖然男女之防不及後世,然而他依舊對寶貝孫女拋頭露面的和諸位皇子胡混感到氣憤,雖不便責備太子和皇子們,卻不妨礙他管教孫女:“婧兒,回去後禁足一月,好好想想錯處!”
向來心直口快的陳婕聞言,耷拉下臉道:“劉公好不講理,婧兒何錯之有?是本妃強拉着她一同出遊,若要有錯,也是本妃的不是,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婦道人家休得胡言,快向御史賠罪!”
長沙王劉發此時也從稻田裡邁上田坎,聞言趕緊斥責道,劉捨身爲御史大夫,平日裡時常彈劾諸侯,劉發也沒少被波及,生怕招惹了他。
哼!
陳婕翻着白眼,滿臉不服。
劉發向來懼內,也拿她沒辦法,只好趕忙上前,對着面色鐵青的劉舍躬身道:“是本王管教不嚴,還望劉公莫將婦道人家的迂話放在心上。”
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劉發恭敬的作揖認錯,劉舍也不好發作,又看向寶貝孫女,見她低着小腦袋,眼眶通紅,大滴大滴的眼淚滑落臉頰,一時心軟,只得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眼見氣氛有些尷尬,擅長察言觀色的趙王劉彭祖趕忙上前,笑道:“些許小事,原本是咱哥幾個陪着乘兒嬉鬧,恰好碰上皇嫂帶着兩位貴女遊玩至此,遂請她們幫着收拾漁獲罷了。”
劉徹心中暗暗讚許老八說得巧妙,抓住了劉舍最在意的重點,點出並非是他孫女和衆皇子相約在此,而是恰好碰上,兩者之間在古代是有極大差異的。
原本劉徹也可以出面緩頰,但是不免落了下乘,身爲太子之尊,向臣下解釋實在很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