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酷熱的夏季,秋天悄然來臨。微涼的秋風使人神情氣爽,然而南陽郡的豪商巨賈們卻從徐徐微風中感受到寒冬般的凜冽寒意。
自從新任大農丞東郭咸陽趕赴南陽郡治宛城坐鎮後,南陽郡的官場在短短月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
首先是朝廷派來巡查的御史中丞上書彈劾南陽太守司馬宏擅權舞弊,隨行的廷尉右監甚至不等皇帝或丞相府的核準,當即將司馬宏逮捕入獄,押送長安受審。
南陽郡的都尉廖艾及麾下一干縣尉更是被親率大量府卒前來徹查的中尉張湯一網打盡,壓根沒有給他們任何自辯的機會。顯然朝廷對於執掌一郡軍事的府兵系統更爲重視,本着有錯殺沒放過的原則,不惜徹底清洗一番。
至於敢尋釁鬧事的地痞惡霸,更是被新任的一干縣尉派府卒進行“嚴打”。這嚴打的概念是太子劉徹在中尉張湯臨行前特意再三叮囑的,意即爲解決一定時期中突出的社會治安問題,依法從重從快,嚴厲打擊犯罪分子。
張湯自然遵循太子殿下的意圖,他雖沒有資格任命都尉,卻還是拔擢了幾個酷吏臨時接任了南陽諸縣的縣尉。犯罪情節嚴重的惡霸除了被施以鞭笞之刑,還要釘在木架上示衆三日。
短短月餘,南陽郡內各縣城之間的道路沿途都能看到高高聳立的木架和不斷哀嚎直至流血而死的悲慘刑徒;犯罪情節較輕的地痞無賴則是被鎖以鐐銬,押往周邊郡縣的各處碼頭服役,從船舶上卸下大量的鹽包,復又裝車運走。
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
不光是南陽郡本身,便是周邊郡縣也有大量的官員被以各種罪名關押起來,唯有河南郡的官吏們能全身而退。這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河南的郡治雒陽繁榮程度更勝於宛城,雒陽和宛城兩地的商賈相互間的明爭暗鬥延續了上百年,即便說是身負世仇都不爲過。
在鹽價一事上,河南郡商賈不但沒有暗中幫助南陽鹽商,反而積極協助齊地鹽商對海鹽的運輸和傾銷,不但將車馬船舶平價租借給他們,還讓旗下的商隊從黃河沿岸的碼頭收購大量海鹽後結伴南下,本着薄利多銷的原則向南陽及周邊郡縣的沿途百姓零售廉價海鹽,賺取差額利潤。
面對朝廷疾風驟雨般的一系列整肅官場的動作,南陽的豪商巨賈們自是噤若寒蟬,惴惴不安。
南陽富商雲集,平日裡難免交通王侯,攀附權貴,尤其是郡治宛城的郡府上下官吏,更是富商們刻意結交賄賂的對象。可以說,南陽的官場腐敗是從根子上就爛掉了,想獨善其身的少數廉潔官吏,不是心灰意冷的請調他處便是被暗中排擠。
如今南陽太守司馬宏爲首的諸多官吏已然入獄,若是供出往日向他行賄的南陽鉅商,恐怕又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驚恐萬分的南陽商賈們紛紛派出心腹之人,帶上大量錢財和貴重禮品前往京城,嚮往日盡心結交的權貴重臣說項,希望他們能出手相助。
也不知是否由於京城的權貴們真的出手相助,總之朝廷在徹底整肅了南陽官場後,並未窮追猛打,更未對當地商賈動手,而是雲淡風輕的換上了一羣新任官吏,盡力維持南陽郡的安定。
逃過一劫的南陽商賈們開始重新研判當前形勢,不少自認實力稍弱的鹽商心有餘悸,不願再聯合大商人與背景強悍的皇室實業繼續對抗,紛紛讓旗下的鹽肆重新開業,按照八十錢每石的進價向郡中百姓出售海鹽,只求能破財消災。
以南陽曹氏爲首的幾個大鹽商卻已無退路,只能硬着頭皮頑抗到底。只因他們向孔家等鐵商處用極高的利息借貸了大量的錢財用以囤積了數百萬石海鹽,若是按照進價出售,他們根本無法支付已翻了接近一倍的高昂本息,只能面臨血本無歸,敗盡身家的悲慘境況。
南陽孔家的宅院佔地極大,在寸土寸金的宛城,光偌大的宅院用地就價值鉅萬,還不算裡面奢華的裝飾和精美傢什。
如此張揚揮霍的商人世家在京城長安是定然看不到,面對重農抑商的國策,即便是富可敵國的長安鉅商,也只能住在北闕的平民區。而南陽孔家的宅院就建在太守府的鄰街處,可見孔家在南陽郡的勢力之大。
然而自從南陽太守司馬宏鋃鐺入獄,往日車馬喧譁的孔家門前已是門庭冷落。而家丁和侍女也被管家再三叮囑,今後勿要在外面仗勢欺人,免得爲主家招惹禍患。
正堂之內,孔氏的當代家主孔餘正皺着眉頭,滿臉不豫之色的來回踱步。
“爾等當真愚蠢至極!”
憤怒的孔餘已顧不得長幼之分,指着堂上垂頭喪氣的幾個白髮蒼蒼族中長者,毫不留情的出言呵斥道,“平日除了倚老賣老,仗勢胡爲,爾等還有什麼本事?當真不足與謀!”
“阿父息怒,事已至此,再追究諸位叔祖的責任也無濟於事,想法應對纔是當務之急。”
孔餘的幼子孔僅見幾位長者唯唯諾諾的躬身聽訓,面露不忍之色,出言勸慰道。
孔餘面色一轉,稍露哀慼的感嘆道:“事已至此,爲之奈何?當初你族叔孔理早就來函囑咐,勿要摻和到鹽業之中。老夫也三令五申不許族人接觸本地鹽商,誰知這些愚蠢之人還是爲了些許利錢,暗中挪用庫中鉅款借貸給曹氏和卓氏,豈不是要將我孔家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孔僅沉吟片刻,復又道:“阿父也無需多慮,如今朝廷雖整肅官場,卻並未深究官商勾結之事,更未出手對付商賈之人。想來朝廷也是想保留體面,不想落人口實,造成各地商家的恐慌。如此一來,事情當還有轉機。”
孔餘面色稍霽,他很瞭解自己的幼子孔僅雖只是弱冠之年,卻精通算計之事,對形勢的研判鮮有失誤,如今他說還有轉機,想來確實有好主意。
孔僅見老爹停下腳步,不由頓了頓,理清思路後繼續道:“真正攪動風雲的始作俑者無非便是皇室實業,也只有皇室的買賣才能動用如此龐大的人力物力,也才能向朝廷借力。幾位叔祖的所作所爲雖給皇室實業照成的些許麻煩,卻是無心插柳,若能善加利用,恐怕反而變相幫着皇室實業將南陽鹽商推入萬劫不復的死地。”
“哦?僅兒何出此言?”
孔餘仍摸不着頭緒,不由疑惑的追問道。
“如今南陽及周邊郡縣的鹽價經過小半年的劇烈波動,隨着鹽稅的取消,官營鹽肆和諸多郵驛又公然販售優質海鹽,本地出產的苦澀礦鹽已鮮有人問津。老百姓們只在意自己獲得了實惠,不由感念皇帝陛下的仁德,無以爲繼的鹽商們卻只有守着倉稟之內堆成小山的鹽包欲哭無淚。”
孔僅緩緩分析到,思路越發清晰起來:“東郭咸陽本就是齊地最大的鹽商,本身有極爲精明,擅於操弄物價。他定然還留有後手,恐怕只等本地鹽商掏空了錢財囤積海鹽,便要大肆拋售更多的海鹽,造成鹽價狂貶了。”
堂上的衆人聞言,盡皆大驚,尤其是幾個老者更是面色大變。
他們都是經商數十載之人,之前只是身在局中,利慾薰心之心纔看不清形勢。如今經過孔僅的分析,他們很輕易便得出了結論——南陽鹽商恐怕將血本無歸。
一個老者更是哀嚎出聲道:“如此一來,鹽商們根本無力償還欠債,老夫多年的積蓄豈不是打了水漂?!”
“閉嘴!”
孔餘雙眉一揚,憤怒的呵斥道。
老者猛然一愣,隨即無力的癱倒在地,頹唐的垂下花白的頭顱,彷彿全身的精氣神瞬間被抽空了一番。他如今還擔着挪用家族鉅款的罪責,失去的不但是多年的積蓄,還有在族中的地位和權勢,恐怕還會連累他這一支分脈的所有族人。
孔餘見衆人恢復了安靜,皺起眉頭看着孔僅,沉聲問道:“若是鹽商們當真血本無歸,他們借貸出去的鉅款也無法收回,還平白得罪了朝廷,實在是天大的壞事,爲何你還認爲事有轉機?”
孔僅胸有成竹道:“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他小鹽商自然會家產敗盡,但曹氏和卓氏累世經商,身家巨億,即便遭受重創,只要肯斷臂求生,也只是元氣大傷,卻不會傷及根本,皇室實業也便無法將其完全吞併,不能克盡全功。
如今叔祖們手中已握有曹氏和卓氏的鉅額借據,只要咱們繼續向他們放貸,甚至可以稍稍降低些利息。到時候只要有人拿着這些借據前去討要本息,恐怕他們就算變賣祖產也未必能賠付得起。如此一來,不但朝廷不會再爲難孔家,說不定咱們還能從曹氏和卓氏身上分到一杯羹。”
“哦?”
孔餘似乎明白了兒子的意圖,捋着鬍鬚沉思良久,頜首道:“只是此事需得保密,還要暗中先和東郭咸陽商議過纔好,免得讓朝廷誤解。”
孔僅淡淡笑道:“孩兒早就對東郭咸陽慕名已久,正好藉機拜會。只是需得送些見面禮,幾位叔祖手中的借據正好合宜,想來大農丞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