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驟然大減的海鹽供應量,南陽郡的大鹽商們自是頓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身在宛城的大農丞東郭咸陽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又偏偏無計可施。雖然他心知南陽程氏爲首的大糧商如此施爲,背後自然少不了鹽商的攛掇,但卻苦於無法利用行政手段將其問罪。
畢竟糧商們通過淮水運糧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而且也並未對朝廷的漕運照成任何影響,實在讓人抓不到把柄。
所謂百密一疏,多日來東郭咸陽憑着敏銳的商業嗅覺和靈巧的經濟手腕將南陽鹽商們的諸多手段全都逐一應對過去,卻惟獨沒有料到鹽商們竟然還能請動糧商助陣,變相掐斷了淮水一線的海鹽運輸。
南陽郡的豪商巨賈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極其龐大的勢力,實在讓東郭咸陽頗爲動容。
“中庶子,如今淮水貨運不暢,大河冰期又在即,爲之奈何?”
東郭咸陽皺着眉頭,向身旁的張騫問策道。
張騫倒是面色如常,毫無焦急之色道:“多日來大農丞不是特意命人在河南郡囤積了百餘萬石海鹽麼?還有何顧慮?”
東郭咸陽苦笑道:“依照南陽孔家傳來的消息,本地鹽商雖已將不少田產礦業用以抵押借貸,卻仍未觸及根本。若此時發動,恐怕不能竟其全功。”
張騫胸有成竹的笑道:“大農丞莫要心急,也不必奢望畢其功於一役。至於本地鹽商的根本,乃是旗下的諸多鹽礦。其實在下官看來,自從齊地的海鹽產量大增,成本驟降開始,主要從事礦鹽買賣的南陽鹽商們就已是無根之浮萍,即便能勉強維持度日,卻也不復先前的風光了。”
東郭咸陽眼前一亮,其實他本也不太擔心本地鹽商們的負隅頑抗,唯一在意的是暗中操盤的太子殿下和江都王劉非是否滿意他近日的成效,故纔出言試探張騫。
畢竟張騫作爲太子中庶子,又是太子殿下特意派來輔助他整肅南陽鹽業,在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殿下對此事的態度。
東郭咸陽吃下了定心丸,自是信心滿滿。
他暗地讓人將南陽孔家的孔僅找來,細細的交代了一番需要他配合的事項,便派快馬向長安城和河南郡治雒陽送出了數道密函。
隨之而來的大半個月,南陽孔家繼續向以曹卓兩家爲首的大鹽商們放貸,且對於抵押物並未如程氏等糧商般苛刻,似乎對諸多鹽礦毫無興趣,而是轉而傾向讓鹽商們用旗下的鹽肆等鋪面和田宅做抵。
大鹽商們對孔家如此厚道,絲毫沒有乘人之危的仗義之舉自是讚賞有加,紛紛登門拜謝。孔家的家主孔餘表面上雖是笑逐顏開,心裡卻苦笑連連。
如今孔家早已登上了皇室實業的戰車,而且在此番商戰中越陷越深,將來皇室實業一旦發動反擊,便是孔家和南陽諸多豪商巨賈撕破臉面,勢不兩立的局面。
即便皇室實業憑藉強大的背景和雄厚的實力最終取勝,但孔家在這南陽郡內恐怕也要陷入孤立之中。
爲今之計,只有協助皇室實業盡力爭取最大程度的勝利,盡其所能的打擊鹽商,甚至是對他們從旁協助的糧商,方纔能讓孔家將來被南陽鉅商們可預期的聯合排擠中過得輕鬆幾分。
所謂一不做二不休,孔餘隱隱猜到了東郭咸陽的意圖,暗地命孔僅將鹽商們用以抵押的鹽肆和田宅的地契房契盡皆無償給東郭咸陽送去。作爲身家巨億的冶煉世家,錢財不過就是冶煉作坊裡日夜鑄造出來的一枚枚銅錢,用幾億錢若能換取家族的未來,實在是極爲划算的買賣。
東郭咸陽對孔家這種知情識趣的表現自是喜聞樂見,他雖不敢私自向孔家立下任何保證,卻將孔僅帶到張騫面前,好生讚賞了一番。
張騫也是個擅長交際的妙人,自是毫無架子的和孔僅攀談結交,並再三言明必定向太子殿下爲孔家請功,並保證舉薦孔僅入士。
孔家一門得到了太子中庶子張騫的親口擔保,自然興奮不已,辦事也愈加竭心盡力。
漢初的社會風氣最重誠信,講究人無信則不立。
何況歷來的太子中庶子乃是太子心腹,將來必定會成爲朝堂重臣,大漢開國來的大多三公九卿,大多都曾擔任過太子中庶子或太子舍人。如此人物,斷斷不會隨意出言承諾,免得今後若是毀諾,影響了名聲,傳出去對前程是有不小影響的。
漢六十年十一月下旬,隨着河南至河內兩郡之間的大河水道開始結冰,大河中上游的水運漸漸進入了停擺的狀態。
南陽郡的大鹽商們還未來得及歡呼雀躍,幾個驚天的消息接二連三的傳遍了南陽及周邊郡縣。
河南郡的市面上突然出現了近兩百萬石的海鹽,齊地鹽商們用三十錢每石的超低價大肆傾銷,導致整個河南郡的鹽價應聲滑落。
河南鹽商們叫苦不迭之下,並未如南陽鹽商般嘗試和齊地鹽商對衝,而是順勢收購部分海鹽,並組織商隊,向其他水運不同的郡縣販運海鹽。尤其是南陽郡周邊,如今大體的鹽價還在百餘錢左右,乃是河南鹽商們眼中最適合賺取差價的好地方。
短短數日,成百上千的商隊從河南郡西進或南下。前往弘農,南陽和汝南等郡縣的直道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竟然異常的擁堵,行進速度過於緩慢下,諸多商隊索性分派人手,推着稍小的獨輪車,向沿途村莊和小鎮裡的百姓們零售海鹽。
於此同時,少府所轄的帝國郵政司發佈告示,由於冬季來往通郵的貨物和信函數量大減,爲了不平白耗費公帑,官營鹽司會在整個冬季通過各地“郵亭”(注意不是郵驛,後面有寫),以四十錢每石的價格出售海鹽,以供養驛卒和郵吏。
消息一出,不但是南陽周邊郡縣,便是大漢全國的鹽價都爲之狂跌。
帝國郵政司成立至今已將近一年,隨着全國各地的權貴們開始大肆修築可以私自收費的瀝青大道,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兩大巨頭旗下作坊投入市場的大量四輪車駕開始廣泛被各地郵驛使用。
自高祖劉邦起就設置的五里一郵,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的大漢郵驛制度,在今年又經過皇室實業不惜血本的耗費數億巨資全部翻修,如今全國各大郡縣之間可謂郵路暢通迅捷,每日都有數以十萬計的郵吏在各處直道架着四輪車駕來回奔馳。
大漢雖然經過數十載的休養生息,但總人口也尚不足五千萬。食鹽不像糧食,五口之家一日能吃掉數斤糧食,但卻只會用掉一小撮食鹽。因此數量衆多的郵亭,所運送的海鹽,足以供應周邊的百姓食用無虞。
當然,這種激烈的手段雖有立竿見影的短期效果,卻不可避免的會殃及池魚,對不少遵紀守法的厚道鹽商也照成了極大的傷害。
即便是太子劉徹原本對郵路的巨大影響力是有預料的,但當他猝然收到東郭咸陽的密信,請求他代爲向少府的帝國郵政司要求協助時,他還是有些意外。
當劉徹找到少府卿陳俞,向他提及此事時,已做好了被他以與民爭利,有失體面的理由拒絕的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陳俞不但極爲爽快的應承下來,而且還顯得有些貪婪,極力懇請劉徹讓江都王劉非以二十錢每石的價格將海鹽“批發”給帝國郵政司,以便獲取高達一倍的暴利。
劉徹疑惑的向陳俞詢問了心中的不解之處,陳俞不由啞然失笑,緩緩解釋了一番。
原來漢初各地郵政系統是獨立在當地政府之外的另一套體系,不歸其管轄。而郵驛和郵亭之間還有不小的區別。
兼有郵驛功能的亭一般在交通要道沿線,故這些亭多是行旅停留之所。甚至有“吏出不敢舍郵亭”的潛規則,意思是爲防止屬吏去騷擾郵亭,官吏是不可留宿郵亭的,想要留宿就要在級別稍高的郵驛。郵驛的長官是有中央朝廷正式行政級別的,是官而不是吏,因此也不怕地方官員過於囂張。
因此,大多數的郵亭會有極爲不同的存在方式,有的開設客棧,有的開設商鋪,有的開設茶館,總之只要能提供郵吏沿途休息以及偶爾住宿的需要便可。郵亭的管理基本上是極爲寬鬆的,百姓們大多也不會將之當做政府機構,畢竟郵亭距離最遠的郵驛也不過十餘里地,只是中轉站罷了。
因此東郭咸陽想要讓各地郵亭出售海鹽,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更沒有與民爭利的顧慮,反而是給月俸低廉的郵亭小吏們平白尋了個掙錢的法子,又能讓百姓們吃到價廉物美的海鹽,實在是大大的善舉。
劉徹知曉了箇中緣由,方纔真正明白東郭咸陽真正的用意。
東郭咸陽其實不是想向他求援,而是想賣他個好,顯出這個好辦法是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運籌帷幄的結果。
劉徹不由對東郭咸陽這種揣摩人心的奸商心理哭笑不得,同時也覺得自己實在還太嫩,和各行各業的頂尖人物差距太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