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衆臣不由愣怔,循聲望去,卻見出言呵斥之人竟是御史中丞石建,皆不禁面露訝異,紛紛將目光移向危坐九卿之列,恍若未聞的太僕石奮。
石家父子向來謹小慎微,怎的今日竟急着跳將出來?
還當衆直斥竇浚居心叵測,豈非硬生生與竇氏外戚撕破臉皮,徹底槓上了麼?
石奮少時隨侍高祖劉邦,後其姊入宮,深受恩寵,石奮則晉爲中涓,爲高祖親近之臣。到得文帝朝,石奮已官至太子太傅,太中大夫。
漢帝劉啓即位後,在西北六大邊郡廣置馬苑,設牧師官,圈養數十萬匹戰馬,任用年愈古稀的石奮爲太僕,位列九卿,掌管天下馬政。
石奮膝下四子皆位列朝堂,官居高位,尤是長子石建位居御史中丞,爲御史大夫劉舍的兩大輔丞之一。
御史大夫佐丞相理國政,兼管監察,故而設有兩丞,一爲御史丞,一爲御史中丞。
御史丞輔理國政,御史中丞輔理監察。
兩者看似平級,但御史中丞居在殿中蘭臺,外督部刺史,內鎮侍御史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監察公卿諸侯,所握實權絲毫不亞九卿。
石奮身爲歷經四朝的元老重臣,向來忠君,與丞相袁盎同執保皇派牛耳,若是領着位高權重的四個兒子盡皆靠向太子……
大漢朝臣皆是心有七竅,瞬間便已觀出幾分風向。
太子勢大,朝堂要變天!
遭到痛斥的竇浚更是心下墜墜,陰沉着臉,視線掃過石奮和石建父子,冷哼了一聲,卻未出言駁斥,似是頗爲不屑。
朝臣們卻心知肚明,他哪裡是不屑,分明是慫了!
大行署的諸多屬官更是裝聾作啞,壓根不敢如往常那般跳出來攪合,向自家大行令表忠心。
偌大的正殿,竟是鴉雀無聲,顯出甚爲詭橘的沉寂。
“咦?”
老宗正劉通緩緩睜開本是半闔的眼瞼,恍若大夢初醒般疑惑道:“退朝了?”
他渾濁的雙眸緩緩環視殿內,最終將視線落在劉徹身上,滿臉迷茫道:“太子殿下,政務都已裁示完了?”
劉徹頜首輕笑:“皇伯祖年事已高,仍是日日上朝,恁的勞心費神。”
“都是爲咱劉家社稷,哪有甚麼勞神之說?”
劉通兩眼微翻,吹着鬍子,不以爲意的擺手道:“我這老不死但凡尚能動彈,總要賴在這朝堂之上,替列祖列宗好生看護着,免教旁人偷了去!”
劉徹笑意更甚,全然不顧殿內羣臣,頹自向劉通躬身作揖道:“日後還得多多仰仗皇伯祖。”
“恁多廢話!”
劉通喚過內侍,將他攙扶起身,環視羣臣道:“既已無事啓奏,都該幹甚麼便作甚麼,賴在這白吃我劉氏俸祿不成?”
見得殿內朝臣皆是愣怔,他復又扭頭衝掌印太監孫全道:“你這廝也是白養的,退朝都不會喊麼?”
孫全雖憋着笑,卻是不敢怠慢,忙是高聲宣道:“退朝!”
劉徹只得無奈的搖搖頭,邁步下了御階,徑自朝內殿行去。
“還不扶本王回府?”
劉通則是衝攙扶着他的內侍瞪了瞪眼,朝殿門行去,口中頹自喃喃道:“可得好生睡個回籠覺……”
眼見老宗正出了殿門,朝臣們也紛紛醒過神來,跟着退出正殿,朝位於未央宮正西的中央官署行去,一路雖皆默然不語,心內卻盡是暗潮洶涌,各自盤算。
御書房內,漢帝劉啓聽罷孫全的稟報,亦是不禁失笑:“老宗正端是個妙人,父皇倒是真未錯看,如今三公九卿中,唯有大行令竇浚……”
“若竇浚近日前往長樂宮求見太后,便來報朕知曉。”
劉啓那對狹長鳳目中寒光微閃,復又冷聲道:“宣中尉張湯入宮。”
……
漢帝劉啓爲穩固朝堂而苦心謀劃時,太子劉徹正在椒房殿內,被皇后王娡揪着耳朵,一通亂擰。
“母后這是作甚?”
劉徹好不容易掙開魔爪,揉着通紅的耳朵,滿臉怨念道。
“作甚?你還有臉問?”
王娡柳眉微揚,沒好氣道:“你平日若多放些心思在阿嬌身上,爲娘也不至如此操心勞神。”
“阿嬌?她怎的了?”
劉徹疑惑道,與那小蘿莉訂下婚約不久,他便被封爲太子,數年來諸事不斷,忙得腳不沾地,哪裡顧得上管她。
倒是聽聞她平日素與姨母王兒姁甚爲親近,時常入宮相伴,想來也是兩人脾性相投,都是沒甚城府,隨行直率之人。
近年來,劉徹與她不過匆匆數面,只瞧出小蘿莉成了大蘿莉,眉眼倒是長開了幾分,端是個面容姣好的嬌俏少女。
可劉徹這身子可還是半大少年,即便生出甚麼歪心眼,也是有心無力,何況還有諸多正事要籌劃……
唔,色即是空!
皇后王娡瞧着自家的傻兒子滿臉疑惑,不似做僞,不禁扶額道:“怎的了?再過半月,便是阿嬌的及笄之禮,你莫不是當真忘了吧?”
“及笄?”
劉徹此時方纔想起,他已十一虛歲,阿嬌尚比他大了三四歲,可不將將年滿十五麼?
自周代起,貴族女子在許嫁後出嫁之前當行笄禮,受笄即在行笄禮時改變幼年的髮式,將頭髮綰成一個髻,然後用一塊黑布將髮髻包住,隨即以簪插定髮髻。主行笄禮者爲女性家長,由約請的女賓爲少女的加笄,表示女子成年,已可婚嫁。
笄禮多在十五歲舉行,如果一直待嫁未許人,則年至二十也行笄禮。
阿嬌早與劉徹訂下婚約,言定待劉徹十五成丁,行過束髮之禮後便即大婚,迎娶爲正妃,故而阿嬌年滿十五即行笄禮。
“不過就是笄禮,自有姑母爲她籌備,母后又有甚可操心的?”
劉徹愣怔片刻,依舊鬧不清自個的耳朵爲何慘遭皇后老孃的毒手,阿嬌及笄之事自有她的生母館陶公主費心,與他這太子有甚麼關係?
“說得輕巧,本宮真真爲此事操碎了心!”
王娡搖頭苦笑道,她身爲皇后,執鳳印,掌內宮,何曾有過半日輕省?
阿嬌身份特殊,生母館陶公主乃是當朝長公主,外祖母乃是東宮太后,舅父乃是大漢天子。
尤是她與劉徹訂立婚約時,劉徹還只是膠東王,如今卻已貴爲儲君。親王妃和太子妃自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太子妃將來會是母儀天下的大漢皇后。
這等天之驕女,其及笄之禮自不能隨意應付了事。
何處舉行?
何人主賓?
正賓、贊者、贊禮、擯者……
此等種種,都需籌劃周詳,半分輕忽不得。
劉徹聽得皇后老孃叨叨半晌,端是頭暈腦脹,不由出言打斷道:“母后說來說去,無非是要辦得隆重盛大,不若便去做那正賓,親手替她加笄便是了。”
王娡搖頭:“阿嬌日後要爲太子妃,爲娘這做婆婆的,不宜爲她加笄。”
“那姑母要請誰,不會是……”
劉徹想到自家姑母那心高氣傲的脾性,咧嘴笑道。
“可不是麼,長公主還真請動了太后。”
“既是如此,母后還操甚麼心?”
王娡苦笑道:“長公主還請了陽信做贊者。”
劉徹不由愣怔:“大姊不會私自應下了吧?”
“可不是,也未與爲娘商量,便是隨口應下,再想反悔也不行。”
王娡無奈的連連搖頭:“你說這叫甚麼事?自古何曾見過大姑子爲自家弟妹禮讚的作法?”
王娡爲漢帝劉啓誕下兩女一子,長女陽信公主年方十七,次女南宮公主去年方纔及笄,兩女皆是待字閨中,未曾婚配,又是阿嬌的表姊,自是可做贊者。
阿嬌身爲長公主之女,區區堂邑翁主,其笄禮卻有當朝太后爲之加笄,皇帝嫡長女爲之禮讚,這派場端是不能再大了。
大漢立朝數十載,端是沒有哪位公主能比得上的。
劉徹心下亦是苦笑連連,自家大姊和館陶公主母女二人真是孽緣深重啊。
劉徹的長姊陽信公主,正是爲後人熟知的平陽公主。
據史書記載,衛子夫本是平陽公主府上的歌姬,漢武帝即位後,皇后陳阿嬌數年無子,平陽公主便將衛子夫獻給武帝。
待得衛子夫身懷有孕,阿嬌的母親館陶公主劉嫖命人綁架衛子夫正在建章任職的弟弟衛青,意圖殺害,幸虧衛青的同僚公孫敖及時救了他。
武帝知道後,封衛青爲侍中、建章監,衛子夫爲夫人,衛家從此富貴。衛青和外甥霍去病後來更在征伐匈奴時立下赫赫戰功,使得大漢北方邊境得以長治久安,衛青官至大司馬(太尉),拜大將軍。
之後便有武帝廢黜陳皇后,另立衛子夫爲後,寡居多年的平陽公主亦下嫁衛青。
罷了!
家和萬事興!
爲了宮闈和諧,劉徹想着日後必得管好自個褲腰帶,切不可學漢武帝那般四處留情,弄個佳麗三千。
何況史上的衛子夫雖費盡心機成了皇后,衛家也一門五侯,卻又引得武帝猜忌,皆是落得悲慘結局。
外戚尾大不掉,終是心腹之患。
尤是衛青和霍去病這類將帥之才,還是不要和皇室扯上關係,方能放心重用。
何況……
等這兩人冒出頭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誰知到時是虎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