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宣室內,漢帝劉啓閱過中尉張湯遣人千里加急送來的密報,狹長的鳳眸中寒光凜冽。
他默然不語,將密報遞給身側的太子劉徹。
劉徹接過後,草草掃了一遍,已是瞭然。
洋洋灑灑數千字的密報,通篇的關鍵處,卻盡皆涉及一人。
劉駒!
吳楚之亂的反王劉濞膝下有兩個嫡子,長子劉賢和次子劉駒。
文帝朝時,吳國太子劉賢入京,因其個性輕佻剽悍,又頗爲驕矜,在與皇太子劉啓博弈時,舉止頗爲不恭,言語亦多有挑釁。
劉啓看似溫和仁厚,實則陰戾兇狠,隨手就掄起棋盤朝劉賢的腦袋上砸,終是失手將他打死,只得派人將其遺體送回吳國安葬。
吳王劉濞端是個梟雄,硬生生忍下殺子之仇,另立嫡次子劉駒爲吳國太子。
劉啓即位後,吳王劉濞就以不滿朝廷削藩爲由,聯合中原其餘六大諸侯國,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悍然造反,引發了吳楚七國之亂。
吳楚之亂時,吳王劉濞曾勾結大漢東南的東甌國,暗中結爲盟友。
在丹徒慘遭兵敗後,劉濞便投奔了東甌國。
漢帝劉啓聞訊,即刻派遣密使遊說東甌王歐貞復。
東甌王畏懼漢廷赫赫兵威,便派出其弟將軍夷鳥將軍歐貞鳴,趁勞軍之際殺了劉濞,以此將功折罪。
漢帝劉啓自是大爲滿意,便將歐貞復封爲彭澤王,歐貞鳴封爲平都王,位同劉姓諸侯王。
不曾想,吳楚之亂平定後的第八個年頭,竟得到吳太子劉駒未死的消息。
他非但未死,還投奔了閩越國,成了閩越王騶郢的座上賓。
“劉駒竟能豢養如此衆多的水匪?”
劉徹真是被密報所述之事驚到了,頗覺不可思議。
後世的史籍的確是記載過劉駒投奔閩越國的事,最後還導致漢武帝即位後,派出水師征討閩越國,但皆是一筆帶過,算不得甚麼大事。
然而根據中尉張湯從雷被處拷問到的情報,那特麼是近百座水匪寨子,萬餘水匪,端是遍佈江淮中下游沿岸的諸多郡縣!
就算有閩越王出錢出糧,可那些郡縣的太守和縣令都特麼是吃屎的麼?
要說沒有封疆大吏和世家大族爲劉駒豢養的水匪打掩護,那真特麼是自欺欺人了!
劉徹沉吟片刻,緩聲道:“父皇,可還記得前年出兵征討匈奴時,私放羌人入關的那些南方將領?”
漢帝劉啓顯也早將二者聯繫到一處,冷聲道:“如此也好,正好一併徹查清楚,盡數將之夷滅。”
劉徹微微頜首,復又問道:“那依父皇看,閩越國當如何處置?”
漢帝不答反問:“依你看呢?”
劉徹皺着眉頭,猶豫道:“若能不動兵戈,還是緩緩圖之的好,畢竟系出同源,不便像對付匈奴和羌人那般斬盡殺絕。”
“嗯?”
漢帝不由愣怔,疑惑道:“甚麼系出同源?與何人系出同源?”
“……”
劉徹生生噎住,訕訕道:“百越部族雖地處邊陲,但自古也屬華夏子民,尤是先秦之時,中原戰亂不休,百姓多有逃往百越之地逃難避禍者,繁衍至今,與我漢人可不是系出同源麼?”
漢初的疆域不算大,至少還沒有秦朝遼闊。故而皇帝老爹還沒完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一統,更沒形成甚麼華夏民族,炎黃子孫的概念。
可他劉徹不同啊!
他前世的初戀女友可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妹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小家碧玉,這要是出兵血洗百越,那特麼對得起正在看《漢武揮鞭》的廣大光棍宅男麼?
何況從後世的角度,百越各族尤其是東越和閩越部族,也屬漢族的主要先民,在新中國,哪個國人敢百分之百確認自己體內沒有百越部族的血脈?
沒長那金髮碧眼,還真把自己當香蕉?(順帶鄙視前公司的某海王八)
“嗯,聽着倒是有幾分道理。”
漢帝劉啓拈着鬍鬚,半闔着眼瞼,復又問道:“依你之見,閩越國和那劉駒該如何處置?”
劉徹細細思量半晌,方纔答道:“劉駒的性命倒可先留着,先徹查出通敵叛國的官員和世族,再出兵清剿水匪,至於閩越國……”
他頓了頓,復又道:“想要對付閩越國,得先想辦法徹底分化諸越,再逐一併吞。”
漢帝劉啓頜首認同道:“言之有理!”
劉徹所謂的諸越,並非百越部族,而是特指東越,閩越和南越這三大地域。
東甌國位於東越(浙江),國都甌城(溫州);
閩越國位於閩越(福建),國都東冶(福州);
南越國則佔據南粵(廣東),西甌(廣西),交趾(越南中北部),國都番禺。
其中南越國實力最強,因秦朝早在嶺南之地設有郡縣,故而南越百姓多爲秦朝遺民。
其國主南越王趙佗已過鮐背之年,足有九十三歲,本爲秦朝將領,後趁着秦末大亂,起兵割據嶺南。
大漢立朝後,高祖劉邦派遣大夫陸賈出使南越,說服趙佗接受高祖賜下的南越王印綬,臣服朝廷,成爲大漢藩屬國。
待得呂后臨朝,發佈禁令,禁止漢商向南越國出售鐵器和糧草。趙佗隨即發兵攻打長沙國,並在攻佔長沙國的邊境數縣後撤回,並稱帝自立,號“南越武帝”。
呂后死後,漢文帝劉恆即位,再度派遣陸賈出使南越,成功說服趙佗去除帝號歸復漢朝。
直到劉啓即位,趙佗依舊稱臣,每年在春秋兩季皆會派遣使臣到長安朝見漢帝劉啓。
然在南越國內,他仍以皇帝自號,對朝廷的詔令向來是虛應了事,甚至陽奉陰違。
“所謂老而不死是爲賊,南越那趙佗可不好對付啊!”
漢帝劉啓一想到趙佗就腦仁疼,頹那老賊割據南越六十餘載,端是將南越國經營得如銅牆鐵壁般,當真針扎不進,水潑不入。
劉徹出言道:“南越先是不急,王八也有壽終時,趙佗再蹦躂不了幾年的。”
劉啓皺眉道:“依你的意思,是要等趙佗死後,方纔謀劃南越?”
“並非如此,唯有趙佗將死未死,纏綿病榻時,纔是最佳時機……”
劉徹搖搖頭,復又陰笑道:“畢竟他活得太久,兒孫衆多,但兒子大多都先他而去,便連孫子輩的都已年老,在他彌留之際,那滿堂的子子孫孫定會搶着繼承王位,南越國勢必會亂上一陣子。
屆時朝廷只要找準時機,暗中調遣兵馬,揮師南下,南越國必是難以抵擋。”
“不錯,不錯!”
劉啓眸光熠熠,認同道:“既是如此,得儘早往南越國加派細作,時刻探聽那老賊的好賴,免得到時錯失良機!”
劉徹看着皇帝老爹滿臉興奮的模樣,真真不想打擊他。
按着史籍記載,您老人家可沒活過那趙佗,雖說這輩子吃了不少藥膳,平日又好生調養,但就憑您這身子骨,即便能活到出兵征伐南越國之時,怕也早已禪位於我,自個做了太上皇,每日只能潛心修養了。
劉徹無奈的搖頭道;“南越國真不用操之過急,至於閩越國和東甌國,倒可以開始謀劃了。”
劉啓劍眉微揚,忙是出言詢問道:“哦,莫不是你已有了甚麼計較?”
劉徹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兒臣以爲,自古國破家亡者,多因兄弟鬩於牆,而不能外禦其侮……”
“你是說東甌國的歐貞復和歐貞鳴?”
劉啓精於算計,自是聞弦知意。
吳楚之亂平定後,他之所以將東甌王歐貞復封爲彭澤王,夷鳥將軍歐貞鳴封爲平都王,兩者皆爲諸侯王,便是存了幾分挑撥誘導的心思。
只可惜閩越國實力向來較東甌國強大,又頗爲不甘臣服大漢朝廷,時刻對東甌國虎視眈眈。
故而歐氏兄弟二人雖彼此戒備,卻並未徹底撕破臉,唯恐因內訌引發大亂,讓閩越國趁虛而入,滅了東甌國。
劉徹陰笑道:“非但是東甌國的歐氏兄弟,父皇莫要忘了,閩越王騶郢可也有個文武雙全的王弟呢。”
漢帝劉啓眸光一亮:“你是說……騶餘善?”
“正是此人,兒臣嘗聽聞,前任閩越王生前最是疼愛幼子騶餘善,屢屢向臣屬誇讚,言稱此子深肖於他,日後必是一代賢主。”
劉徹笑着聳了聳肩,似乎華夏的皇帝稱讚膝下愛子時,多會加句“深肖朕躬”,就是“這兒子很像老子我”的意思,也許這便是對血脈延續的美好期待吧。
貌似皇帝老爹也對自己說過這句話的。
可劉徹自覺除了幾分無恥很有皇帝老爹的風範,其他旁的真是天差地遠,一個虎背熊腰的病秧子,一個身材欣長的翩翩美少年,哪裡像呢?
皇帝老爹真真想太多了!
漢帝劉啓哪裡曉得他那不孝子的心思,頹自道:“嗯,朕也曾耳聞,若非當年閩越王染了惡疾,猝然暴斃,而那騶餘善又值年幼,這王位想來不會落在騶郢頭上。”
“正是如此,如今騶餘善已然長大成人,又頗是勇武,騶郢怕是不免對他生出幾分忌憚?”
劉徹故作沉吟道,其實他心裡早已有數,根據史書記載,騶餘善本就一直覬覦閩越的王位,最終果是弒兄奪位,臣服了大漢朝廷。
劉啓頜首認同,復又問道:“嗯,如此說來,你是想派人離間他們兄弟二人?”
“呵呵,豈止騶氏兄弟,父皇可莫要忘了歐氏兄弟。”
劉徹勾起嘴角,分外陰險的笑道:“兩對兄弟,四條惡犬,真若鬥將起來,豈非一場好戲?”
劉啓自是會意,笑問道:“皇兒打算派何人前往?”
“太子中庶子,張騫!”
劉徹毫不遲疑的脫口而出,復又道:“無需朝廷遣使,兒臣會命羽林衛隨行,至於離間之事,憑張騫一人,足以!”
劉啓沉吟半晌,方纔沉聲道:“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