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個月,瀦野澤南岸凡是植被稀少的土丘皆已建成大型的採石場。
大批奴隸夜以繼日的扒開着黃土層,挖掘出脆硬的料姜石,通過水道南下,運往百餘里外的武威城。
奴隸們大都出身羌族,對這片土地分外熟悉,無法理解漢人們爲何要挖料姜石。這種石頭雖是堅硬,卻又極脆,順着紋理輕輕敲打,便能輕易裂解成片狀,莫說是用來建城牆,便是尋常百姓建房子,都是不會用的。
漢人監工們自然不會向他們解釋,只顧拿着皮鞭,督促他們手腳麻利點,儘早採集到足夠的石料。
焉支山西麓的炭山嶺,源源不斷的石炭從礦窯裡運送出來,裝上早已等候着的車駕,沿着山腳新鋪設的簡易土路,運往北面的武威城。
武威城外的西面則挖出了無數的大坑,將料姜石和石炭按照嚴格的比例分層擺放,再加入少量木材,引火煅燒掩埋,數日後便可挖出半凝固的黏漿。
依特定的配比,將此黏漿和水加入砂石中攪拌均勻,灌入地基和巨型夾板內,以重槌夯實,待其徹底凝固後,便可以形成堅固的牆體。
用這黏漿土建造的城牆雖不似青磚巨石般牢不可破,卻也遠比以黃土夯實更要堅固數倍,即便匈奴人已學會製造攻城錐,想來也無法撞毀足有兩丈厚的城牆。
依着規劃,武威城的城牆分作三層灌漿,每層高愈丈餘,逐層往上加高。
光挖掘城牆的地基,近十萬奴隸便花了足足月餘,牆體的灌漿雖是簡單,但受到料姜石和石炭的產量限制,至今才完成地基和底層的牆體的灌注,想要再修建中層的牆體,必得等底層牆體徹底凝固才行。
“丈餘高的城牆,可擋不住五萬匈奴鐵騎啊。”
安夷將軍公孫歂站在西面城牆下,望着眼前爲將來安裝城門預留的缺口,憂心忡忡道。
待得匈奴兵臨城下,這缺口雖能用砂石堵住,城牆卻只有丈許高,又不及修建女牆和垛口,更別提甕城,壕溝和護城河了。將士們到城牆上守城,可不就成了匈奴騎射活生生的箭靶麼?
數名身着披掛玄色甲衣的軍士疾步近前,爲首之人躬身見禮,低聲道:“公孫將軍,陛下的密旨到了。”
公孫歂對他們甚爲熟悉,皆是太子殿下特意撥給他的羽林衛,以便通過鷂鷹傳訊,那爲首之人乃是軍法官,在羽林和虎賁兩校中似是監軍般的存在。
公孫歂不禁面露喜色:“好!隨我回大帳!”
那密旨名爲皇帝所下,但分明是太子劉徹慣常的用詞,簡單明瞭,沒甚麼旁的虛言勉勵,獨獨兩句,“死守,不得出城迎戰!七月援兵至,城在,得封侯;城破,自殉國!”
公孫歂不憂反喜,他麾下雖只有八千鐵騎,但武威城內尚有萬餘漢人監工和近十萬奴隸,加上將將兩萬步卒。
五月已然過半,離七月只差月餘,匈奴又尚未進入河西走廊,應能撐得住!
封侯便在此役!
隔日,駐紮在河西走廊西側咽喉要地的虎賁校尉馬嶼亦是接到鷂鷹傳訊,卻是比公孫歂手裡的密旨要詳盡得多。
馬嶼翻出紅樓夢,自行將暗語全數編譯出來,隨即喚來麾下將官,對着地形圖細細分析,彼此間相互討論,以便研擬策略。
待得謀劃妥當,他沒有半分拖沓,即刻下令道:“依先前議定的計策,十位軍候率各自部曲每隔半日逐一出發,沿弱水北上,注意保持戰馬體力,作勢阻擊匈奴先鋒騎營,稍作遲滯後便即後撤。十隊部曲輪番交替上陣,疲敵擾敵即可,不得戀戰!”
“諾!”
十位虎賁軍候便即領命而去,他們曾在此地征戰經年,對地形頗爲熟識,尤是新晉的軍候秦立,更曾多次前往居延海描繪地形。
“你們四個率各自部曲即刻出發,不管用甚麼手段,務必將弱水沿岸二十里內的牧民和牲畜盡數清理乾淨,遇着匈奴騎兵便即回返!”
“諾!”
又是四位軍候領命出帳,召集部曲即刻出發。
李當戶看着快是走光的將官,端是心焦如焚。
虎賁校的編制雖爲八千,但校尉馬嶼的親衛部曲加上諸曹軍吏足有千人,如今已派出十四部曲,恰好七千人。
虎賁右監由軍法官擔任,只管軍紀,不涉軍務,故而並無異議,可他李當戶這虎賁左監可是實實在在的武將啊,想要軍功必得上陣殺敵的。
“校尉,我……”
李當戶剛要出言請戰,卻被馬嶼擡手製止,重重在他肩膀拍了拍。
“別急,正如太子所言,先行以逸待勞,再來關門捉賊,待他們深入河西走廊,便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
馬嶼出言寬慰,復又喃喃道:“居延海距此地不下千里,十個部曲,將之拖上十天半月的,應是足矣。”
出河西走廊,繞過祁連山西端的山口,順着其南麓往東南行數百里,有個遼闊無垠的湖泊,漢人稱之西海,羌人則稱之爲卑禾羌海,即爲後世的青海湖。
從地形圖上看,西海和武威城分處焉支山的南北兩側,距離不算太遠,但因綿延近兩千裡的祁連山系乃是褶皺斷塊的山形,故而羌人除非長了翅膀,否則想進入河西走廊,還得乖乖繞道而行。
卑禾候瓦素各站在湖畔,望着浩瀚無邊的湖面,不禁感慨萬千。
正因他們卑禾羌長年駐牧於此,方纔有了卑禾羌海之名,曾是屬於他們部族的海啊!
三年前,他領着族中精銳進攻大漢邊郡,卻終是兵敗被俘。
少了勇士的庇護,剩餘的族人非但沒能保住牲畜和財物,便連性命都難以保全,不是被擄爲奴隸,便是被屠戮殆盡。
待他成爲大漢的卑禾候,領着同樣獲釋的族中精銳歸來時,卑禾部族已然從諸羌除名了!
一年多來,他領着萬餘族人瘋狂的報復着諸羌和月氏各部,不斷燒殺擄掠,將他們殺得血流成河。
“瓦素各沒有死,卑禾部族沒有亡!”
他張開雙臂,對着湖面大聲的嘶吼。
如今他麾下的羌騎已超過五萬,且都是最精壯的男子,最彪悍的勇士,實力遠比昔年的卑禾部族更爲強大。遊牧民族便是如此,向來只依附和投靠最強者,他瓦素各如今就是諸羌中最強的部族首領。
瓦素各知曉匈奴右賢王已親率五萬騎射抵達了居延海,明擺着是想要進攻漢人正在興建的武威城。
瓦素各喃喃自語道:“也許,能借此脫離漢人的擺佈,並迫使大漢將楋跋子放回來。”
他真不甘心做大漢皇帝的傀儡,做甚麼卑禾候。
他要做卑禾王,羌人的王!
“卑禾候,陛下頒下密旨!”
一位少年將官領着六名身形魁梧的男子疾步而來,躬身將手中帛書雙手呈上。
瓦素各淡淡看了他一眼,這少年和他的兩個同伴,皆能通過鷂鷹用密語傳訊,據說是大漢太子的親衛。其身後的那些男子則是大漢皇帝派來監視瓦素各的死士,若是他不遵號令,便會出手擊殺。
瓦素各心中譏笑,他何曾畏懼過這些莽夫,若非顧忌長安城中的獨女楋跋子,他豈會任由漢人擺佈。
他接過帛書,心想大漢皇帝若真是急了,要讓他出兵馳援武威城裡的安夷將軍公孫歂,那不妨來個陽奉陰違,按兵不動,待漢人放了楋跋子,又給足好處,再談不遲!
然而待他閱看過帛書,臉上再不復先前的自得之色,而是寫滿了訝異和驚疑。
大漢皇帝非但沒讓他馳援武威,反是命他全力征討諸羌!
瓦素各皺着眉頭,出言試探道:“陛下這是要同時與諸羌和匈奴開戰麼?”
“陛下旨意如此,卑禾候奉旨行事便是。”
那少年將官目光清冷的看着他,復又道:“太子殿下亦吩咐末將勸侯爺一句,切莫自誤!”
說罷,不等瓦素各反應過來,他便是轉身離去,六名死士卻是留了下來,目不斜視的站在瓦素各身側。
瓦素各強抑心中怒火,復又再度細細閱看帛書,終是確認自個未曾會錯意,大漢皇帝是真的下旨讓他全力征討諸羌。
莫非大漢此番真的勝券在握,不需我卑禾部族出兵增援便能守住武威城?
瓦素各想到和大漢太子的初次見面,那少年雖是笑聲不斷,但那微微眯起的雙眼,以及眸子深處蘊着的陰戾森冷,便似那蜷在草叢裡的毒蛇,耐心尋找着一擊致命的最佳時機。
以那少年的城府,應不是會輕敵之人,何況大漢近年對匈奴連戰連捷,皆是以弱勝強,以寡擊衆的大勝,想來必是有所依仗的。
譬如那傳聞中的神雷,能將匈奴人劈得灰飛煙滅,死後亦不得迴歸長生天。
想到先前那少年將官傳達的警醒之語,瓦素各只覺脊背微涼,雙腿盡是發軟。
是夜,卑禾部族精銳盡出,殺向離此最近的諸羌某部駐牧地。
瓦素各,尚是大漢的卑禾候,而非羌人的卑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