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七月,剛入不惑之年的大農令曹欒便將頭髮愁白了。
近年關中百姓已漸漸接受了麪食,進而將其發揚光大,將麪粉研究出各種吃法,迅速傳播到大漢各地。
尤是淮水以北的諸多郡縣,百姓們紛紛將日常的主食從粟米換做麪食,短短數年間,小麥的市價從粟米的一半,硬生生拔高到和粟米等價。
若非朝廷收取租賦時是按照粟米計算的,恐怕小麥的價格早就超過粟米了。
“殿下啊,冬小麥在夏末就已成熟,百姓們此時已快收割完了,這租賦到底何時收,收多少,如何收啊?”
曹欒近日被這三道難題鬧得寢食難安,無奈皇帝又賴在甘泉宮不回長安,他只得跑到太子府向劉徹尋求裁示了。
“既然百姓都收割了,當然現下就收啊,百姓們的田畝和每年耕種的作物不是都在籍冊上註記了麼?各郡縣田稅已降到三十稅一,尤是京畿附近更是五十五稅一,你還怕百姓不肯繳納,收不上來?”
劉徹不免有些疑惑,大漢愈發強盛,國庫歲入都超過百億錢了,那麼點田稅還值得個大農令愁眉不展,這“財政部長”當得也太小鼻子小眼了。
曹欒無奈的苦笑道:“朝廷每年徵收的賦稅進而官吏的秩俸皆是以粟谷計,若將這小麥收上來,如何造冊入庫啊?”
劉徹不以爲意道:“讓各地的官倉按照八十錢每石的粟米市價收購小麥,百姓繳納賦稅時,亦按照八十每石的價格換算成銅錢上交。”
曹欒愣怔半晌,訕訕道:“若真如此,小麥的市價必會上漲,超過粟米的市價。百姓們定不會向官倉賣小麥的,朝廷卻按照粟米市價換算田稅,豈不是虧大了?”
“就這點小錢你都要跟百姓計較啊?”
劉徹劍眉微揚,撇了撇嘴:“百姓們都不容易,近年大漢的歲入大多來自商稅,而非農稅,你就別老指着從百姓身上徵稅了。”
曹欒愈聽愈不對勁,心道本官可是忠心耿耿爲你老劉家打理祖宗基業,怎的好似我在刻意盤剝百姓似的,這要傳揚出去,名聲還不得臭大街啊?
他忙是出言辯解道:“太子此言差矣,農事乃立國之本……”
“好了,大道理孤王比你懂得多。君爲舟,民爲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曉得不?”
劉徹擺手打斷他的話頭,無比霸氣道:“孤王有大宏願,日後終要徹底取消農稅,讓農人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
曹欒自是啞然無語,卻又不敢反駁如此冠冕堂皇的話。
劉徹復又道:“且先照孤王說的去做便是,待日後尋個閒暇,孤王再好好給你講講三農問題的癥結所在及其衍生影響。”
曹欒聽得滿頭霧水,問道:“敢問殿下,那三農問題是甚麼意思?”
“所謂三農,乃是指農村,農業和農民,三農問題即是要增加農民增收、促進農業發展、維持農村穩定。農田增收了,農民富足了,社稷安穩了,大漢自然便會愈發富強。”
劉徹故作訝異的擡眸瞟他,擺出不可置信的模樣,搖頭嘆道:“你身爲大農令,明知農事爲國之根本,竟從未仔細考慮過這些事?”
曹欒聞言,自是愧疚不已,只覺自個才疏學淺,眼界狹隘,遠不如太子殿下般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啊。
他反省片刻,復又問道:“殿下教訓的是,只是若朝廷允許百姓以錢繳稅,日後若百姓們大多改種小麥,官倉收不到足夠的粟谷,官吏的秩俸又該如何發放?”
“發放貲財作爲俸錢便是啦,若按以往般發放粟米,官吏們還要將之換成銅錢或小麥,運來運去的麻煩不說,還免不得有所損耗。”
劉徹不以爲意的擺擺手,再度教育道:“浪費是最大的罪過,要招天譴的,曉得麼?”
曹欒可沒那麼好忽悠,改變官吏秩俸的發放制度絕非小事,若有心人擺出祖制說事,鬧不好要出大亂子的。
劉徹好歹也曾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知道他在顧忌甚麼,便是道:“你先去安排收糧徵稅之事,至於這秩俸發放嘛,明天開朝議吧。”
曹欒見太子並未執意行事,方纔鬆了口氣,匆匆告退而去。
往年田稅皆在十月左右徵收,今年怕是要在七月和十月各徵收一次,除要通傳各郡縣官員稅吏,還要徵調大量的人力物力,絕非他這大農令能獨自處置的。
還得向丞相袁盎稟報求助,連監察各級官吏的御史大夫劉舍也得知會纔是。
翌日早朝,劉徹毫無避諱的拋出了議題,讓羣臣們朝議是否要更改秩俸的發放方式。
“殿下,古往今來,官吏的秩俸皆是以穀米計數。若改而發放俸錢,若糧價突是暴漲,官吏們的俸錢難以買到足夠的穀米,導致食不果腹,該如何是好?”
丞相袁盎最先離席出列,他倒不是冒然反對,而是確實心存疑慮。
“丞相的擔憂不無道理,不若加上一條,官吏秩俸依其粟谷石數,按當時的粟谷市價兌換成俸錢,平日官吏亦可從官倉回購穀米。”
劉徹沉吟片刻,便是答道:“如此一來,便等若官吏將穀米暫且存放在官倉,是否回購,何時回購,全憑官吏自願。若是真不想要俸錢的,索性發放俸錢當日便盡數回購成穀米即可,丞相以爲如何?”
袁盎仔細想了想,頜首道:“若是如此,老臣無異議。”
說完,他便是入列回席,等着看其他臣僚朝議。
御史大夫劉舍監察吏治多年,從不吝於用最大的惡意揣度官吏們,忙是起身出列,躬身道:“殿下,恕老臣直言,我大漢各郡如今廣設常平倉,每歲夏秋谷賤,增市價三五文收糴,遇谷貴則減價出糶。亦即是說,官倉谷賤時收糧,其價錢高於市價,谷貴時出糧,其價錢則低於市價。
官吏的秩俸多在歲末發放,正是谷貴之時,若全數兌成俸錢,官吏們待得谷賤時方纔大肆買糧,等若憑白多了不少秩俸。
何況,若允許官吏從官倉買糧,萬一有人趁谷貴時從官倉低價買糧,再高價賣到市面上……”
劉舍的話雖是意猶未盡,但劉徹和羣臣皆不是傻子,誰還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擔心有官吏藉機低買高賣,做那倒買倒賣的破事。
“御史大夫無須憂慮,孤王相信我大漢官吏還是有節操的。”
劉徹笑着擺擺手,出言解釋道:“何況孤王從未說過要允許官吏從官倉買糧,而僅僅是回購,譬如某位大臣的秩俸爲千石,那他亦至多能從官倉回購千石粟谷,一粒也不能多。
至於谷貴時發放俸錢,官吏們待得谷賤時再大肆買糧,那不是恰好替朝廷平抑了糧價麼?官吏們能多得些粟谷,朝廷又省了開倉賣糧的功夫,端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劉舍聞言,細細想來,還真是這個道理。
“殿下明鑑,老臣亦再無異議。”
他微是躬身,亦是入列回席。
劉徹環顧殿內,笑問道:“諸位還有甚麼異議麼?”
朝臣們皆是不語,畢竟這舉措確實對他們有利無害。
殿下適才已是明言,不想要俸錢的,索性即刻全換成粟谷好了,誰也沒攔着你,無非只是讓官吏們多了種不錯的選擇罷了。
唯有大農令曹欒皺着眉頭,猶豫片刻,便是起身出列,躬身道:“殿下,這秩俸改制雖是良策,但畢竟我大漢官吏爲數衆多,現下又已入秋,若匆匆改制,各種錢糧精算皆要徵調人手細細盤整,倉促間難以處置周全啊。”
“大農令多慮了,孤王本就沒打算即刻大肆推行,今年先在長安城試行即可,若來年沒出甚麼亂子,亦或只有些許瑕疵,便待查漏補缺後,再逐步在整個大漢推行。”
劉徹忙是出言安撫道,他深知大農府執掌的事務頗爲繁雜,大農令乃是羣臣中最勞累的職務,甚至不亞於丞相,乃是九卿中最爲重要的職務。歷來的大農令皆是擇取精力充沛的壯年人,可不就是擔心他們會活活累死在任上麼?
或許應儘早如後世般,將財政部,商業部,農業部和工業部徹底分開啊,否則隨着大漢愈發繁榮強盛,未來的大農令怕真會累死的,除非是個得過且過,不幹正事的酒囊飯袋。
這纔是真正涉及更改祖制的大事,斷不能冒然提出,否則朝堂怕是要徹底鬧翻天了。
“日後我大漢再要頒佈甚麼國策政令,亦要如這般,先尋到合宜之地小範圍試行,驗證是否可行,待得再無疑慮後,方可逐步推行,且不可盲目頒佈詔令,害了百姓。”
劉徹肅容道,唯恐自個今後頭腦發熱,如後世的某些官員般,拍拍腦袋就決策,拍拍屁股就走人,誤國誤民啊。
“殿下英明!”
羣臣皆是馬屁送上,朝堂依舊和諧如昨。
現下太子如朝陽東昇,皇帝又舊疾難愈,已鮮少過問國事,怕是早生出禪位的心思。
此時不拍馬屁,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