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漢帝劉啓回返長安,坐鎮未央宮後,大漢朝堂愈發和諧安穩,加之清除了中原郡縣的諸多隱患,太子劉徹陡然失去了與人斗的無窮樂趣,甚感寂寥。
江都王劉非被皇帝派回封國處置吳地諸多世家,本就是劉徹的主意,既然要將那些不知死活的世家連根拔起,自是劉非和吳地楊氏合力出手最爲合適,事後也便於就地“分贓”。
隨行的廷尉右監季符雖是廷尉輔官,其執掌卻更偏重律法制定而非行決疑獄,用後世的話,他是個純粹的法匠。
御史中丞石建則是太僕石奮的嫡長子,堅定的保皇派,對皇帝無比忠誠。知悉皇帝有了禪位的心思,石家已決然全力支持太子劉徹,石建自不例外。
派此二人輔助劉非,無非就是做個樣子,看着是依法決獄,實則就是徹底貫徹皇帝和太子的意志。
劉非是個疼媳婦的,啓程前特意入宮,向太子劉徹講述了聯合制衣之事,請劉徹在他離京期間,幫着護持些時日。
劉徹自是欣然應諾,無非就是銷售渠道有限之時,很好解決。
劉非離宮後,劉徹便是領着近侍李福去給竇太后請安。
太子府和太后所居的長信宮皆在長樂宮內,劉徹沒帶郎衛,一路沿廊道直入長信宮,到了仁壽殿。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
劉徹剛入殿內,便見得竇太后正抱着襁褓中的泰安公主,哼唱着民謠。
“皇祖母好興致,只是泰安尚未足歲,皇祖母便教她貪慕男子美色,是否早了些?”
劉徹出言打趣道,竇太后哼唱的民謠乃詩經齊風中的《猗嗟》,乃是女子讚頌某位英俊非凡,射術卓絕的少年郎。
“你這憊懶小子懂個甚?”
竇太后不由笑罵,已有些渾濁的雙眼滿含嫌棄道:“莫學你那皇帝老子,將詩詞歌賦當做酸腐之物,肆意歪曲踩踏,恁的有辱斯文。”
“孫兒受教啦。”
劉徹敷衍的拱拱手,復又道:“皇祖母出身清河郡,這齊風帶着幾分鄉音,倒是唱出了此篇歌謠的韻味。”
“那是自然。”
竇太后頗是自得道:“清河在先秦之時爲齊燕接壤之地,雜糅兩國獨特民風,這齊地民謠若非自幼哼唱,極難找準韻律的,尤是關中女子秦音濃重,多是唱不來的。”
劉徹順着話頭道,故作疑惑道:“大漢立朝後纔在清河設郡,孫兒怎的聽聞清河竟有兩大世家,在當地的名望竟比皇祖母出身的竇氏還要高?”
“清河張氏乃先秦清河公張儀的後裔,清河崔氏祖上亦多爲齊國公卿,根基深厚。竇氏本只是尋常富戶,若非哀家得先帝立爲皇后,竇氏哪能跟那兩大世家相提並論?”
竇太后向來心胸豁達,從不掩飾她出身卑微的事實,亦不在意翻竇氏的老底出來曬曬。
劉徹出言試探道:“皇祖母就沒想過讓竇氏更爲興盛?”
竇太后端是人老成精,饒有意味的瞟了瞟他,謔笑道:“哀家可不敢多想,免得皇帝和你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皇祖母說笑了。”
劉徹頗是尷尬,訕笑着坦言道:“竇氏乃皇祖母孃家,是父皇及孫兒的血脈親眷,雖有些防備其擅權做大,但終是留着幾分情面的。”
竇太后不屑的冷哼道:“等哀家百年之後,這點情面怕是便沒了吧?”
“皇祖母說的甚麼話?”
劉徹忙是擺手,肅容道:“皇祖母自是萬壽無疆,何況但凡竇氏不起謀逆之心,孫兒定不會痛下狠手,教大漢天家落個誅絕姻親的惡名。”
竇太后面色稍霽:“當真?”
劉徹拍着胸脯保證道:“自是當真,孫兒非但不會苛薄竇氏,還會讓竇氏富貴百世。”
竇太后自是老懷大慰,她想到自家孫兒雖如皇帝般陰戾狡詐,但甚是不屑妄言欺騙,爲人處事皆信手誠信。
恰在此時,襁褓中本自熟睡的泰安公主有了動靜,竇太后唯恐吵醒了她,忙將襁褓交到侍立在側的乳母手中,讓她先抱到內寢去。
待得乳母隨宮娥離去,竇太后方纔對劉徹笑道:“莫說甚麼富貴百世哄哀家,大漢能否傳承百世都尚未可知。”
“……”
劉徹終是曉得皇祖母爲何尤爲寵溺二姊南宮公主了,這隔代遺傳的直率性情也不知該視之爲心胸豁達還是口無遮攔,“孫兒還真非哄皇祖母開心,若想讓竇氏富貴傳家,倒是不難的。”
“哦,真有法子?”
竇太后眼神微亮,若能教自個孃家富貴傳家,那真是大好事。
劉徹絲毫不避諱的坦言道:“皇祖母應是知曉,真想對付外戚的,並非朝廷,而是新的外戚,便如竇氏今日對待薄氏,田氏和未來的陳氏……日後怕亦會如此對竇氏。”
竇太后沒料到他會如此坦率的挑破此事,皺眉沉吟良久,方纔略帶自嘲的笑言:“確實如此,可哀家不敢將你母后的孃家誅絕了,更捨不得讓你姑母做了寡婦。”
“何必如此,外戚生死廝殺無非皆爲爭權奪勢,卻忘卻了興盛家族,富貴傳家的初衷。”
劉徹見得竇太后的神情,曉得她是能聽得進勸的,繼續道:“譬如田氏,孫兒定不會讓他們位列朝堂,卻會給他們富貴榮華。皇祖母應是知曉,國舅田勝興辦的田氏商團,如今是何等興盛。若他出任田氏族長,田氏自可累世富貴。”
竇太后微是揚眉,她聽出了劉徹的言外之意,緩聲問道:“陳氏亦如此?”
劉徹重重頜首:“若阿嬌日後能坐穩皇后之位,陳氏亦是如此!”
“依你之意,薄氏外戚已然旁落,日後朝堂就唯剩竇氏外戚了?”
竇太后猛是心悸,她可不是目光短淺的,歷代外戚雖相互爭鬥,彼此制衡,卻又存着幾分脣亡齒寒的糾結。
若日後竇氏外戚獨大,皇帝和朝臣們定然容不下的,呂氏之亂就是前車之鑑!
竇太后從出身卑微的宮女,最終成爲大漢太后,一生歷盡大風大浪,瞬間便穩下心神,沉聲道:“竇氏當如何自處,方能免去夷族之禍,你不妨直言!”
劉徹答道:“倒無需多做甚麼,竇浚繼續做大行令,奉公守法即可。孫兒會扶持竇氏下任族長,使之如國舅田勝般,坐擁足以使竇氏享盡榮華富貴的大筆產業。”
竇太后訝異道:“不必削弱竇氏權柄?”
劉徹搖搖頭:“日後竇氏族人不得再入朝爲官,如今出身竇氏的大臣只要奉公守法,便待他們年老後,自行告老離任,免得旁生枝節。”
竇太后微是垂眸,沉思半晌方纔嘆道:“若能如此,自是大善!”
劉徹面露喜色道:“皇祖母應下了?”
“不應下還能如何?莫不成等哀家百年之後,讓竇氏全族殉葬麼?”
竇太后剜了他一眼,倒是沒甚麼怒意,她知曉劉徹能做到這步,真是出於對她的孝心。否則憑着劉徹的狠戾手腕,待她百年之後,竇氏必得夷族。
她復又擺手道:“你先在竇浚的嫡子中尋個知情識趣且能扶得起來的,哀家再宣竇浚入宮覲見,爲竇氏指定下任族長。”
“皇祖母聖明!”
劉徹見得大勢底定,忙是趁熱打鐵道:“至於人選倒不必麻煩,竇浚的嗣子竇憲便是合宜。竇憲的嫡長女和姑母的幼子陳蟜定有婚約,索性孫兒藉機把陳氏亦同等歸置了。”
“嗯,倒是不錯的法子。”
竇太后自是頜首認同,若日後阿嬌得爲皇后,陳氏就是得勢的外戚,多與陳氏交好,對竇氏是有好處的。
翌日午後,竇太后召大行令竇浚入宮覲見,姊弟倆多日未見,自是相敘甚歡,直至暮鼓響起,竇浚方纔告退離去。
出得長樂宮門,竇浚斂去笑意,面露些許頹唐,喟然長嘆道:“罷了!”
是夜,太子劉徹召諸位皇兄及廣川候嗣子竇憲和堂邑候嗣子陳須入宮,於太子府設下家宴,把酒言歡。
劉徹雖是不喜陳須的脾性,但好歹是姑表親,又是未來的大舅子,總得顧及姑母和阿嬌的臉面,保他得享富貴。
竇憲倒是識相的,應是得了其父竇浚的囑咐,對劉徹乃至諸位皇子皆是恭順,沒擺甚麼輩高年長的架勢。
劉徹對他頗是滿意,且根據羽林衛查探,竇憲不甚熱衷權勢,往常皆是專注在打理竇氏族產,做事頗爲穩妥,雖沒甚麼大的建樹,卻也鮮少犯錯,是世家子弟中少見的踏實低調之人。
陳須是不成器的,多少產業交到他手裡都會敗掉,還是得由竇憲執掌,陳須乃至陳蟜今後跟着吃乾股就好了。
劉徹心中已有定見,待得酒過三巡,便喚竇憲暫且隨他離席,到書室敘話。
竇浚自是不敢怠慢,跟着劉徹離席而去。
兩人入得書室,劉徹也不多言,將一本線裝書遞給他。
竇浚忙是躬身,伸出雙手接過,見得封面上書七個大字——清河百貨策劃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