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立夏。
這日清晨,羽林軍候李鬆與趙立領着兩百羽林衛出校營,扮做尋常長安行商,隨行人令卓王孫前往巴蜀。
羽林醫官蘇媛早已候在城外,前來送別。
趙立此番離去,不知何時方能返京,蘇媛解下發髻上的雙股玳瑁盤絲釵,將之分爲二,一半贈予他,一半自留。
此釵本是昔日趙立在匈奴右部王庭的繳獲,前些日子蘇媛及笄時,他便將之贈爲賀禮。今日蘇媛分釵相贈,自是待他日重見再合之意。
趙立慣是冷麪待人,此時卻勾脣一笑,接過那股分釵,小心收入懷中。
蘇媛泫然而泣,卻是無聲。
趙立亦不多言,轉身離去,甚是灑脫。
李鬆笑着追上,拍着他的肩膀,朗聲大笑,笑聲盈野。
蘇媛以袖拭淚,望着衆人離去身影,握緊手中分釵,亦是破涕爲笑。
城外有人灑淚惜別,城內東市卻是熱鬧歡騰。
籌備月餘清河百貨定在今日開門營業,竇憲盤下了東市主街五間相鄰的兩層四開大鋪,內裡皆是打通,且請了田氏商團的營建工坊代爲裝飾佈置。
田氏商團的東家乃是國舅田勝,田氏外戚風頭最盛之人,卻是親自幫着竇憲忙裡忙外,依着太子殿下的那本清河百貨策劃案,將這鋪面整得妥妥帖帖。
田勝如此賣力,固然是得了劉徹的囑託,亦因隨着田氏商團的產業愈做愈大,也已隱現後勢不足的苗頭,田氏家族畢竟底蘊不厚,在各郡縣經營不深,無法繼續大肆擴張鋪面。
經過與劉徹深談,田勝已意識到箇中關節,田氏商團如今擁有諸多作坊,所出之物涵蓋頗廣,即便開設再多鋪面都不虞使用,索性交由旁的世家大族代爲販售到各地郡縣,田氏商團做好那甚麼上游商家即可。
皇室實業亦是如此,如今江都王劉非尚在封國未返,事務交由長沙王劉發與趙王劉彭祖代爲執掌,兩人得了太子劉徹的囑咐,將皇室實業需在店鋪出售的貨品交由竇氏和陳氏合夥開設的清河百貨代爲販售。
江都王妃楊綺羅執掌的聯合制衣,亦將成衣販售交由清河百貨代理。
近日來,爲了在開業之日打響清河百貨的名頭,一車車的貨物源源不絕的運入清河百貨內,皆是最新最好的貨品,多是庶民過往有錢都買不到的。
譬如晶瑩細膩的白砂糖,向來只在北闕甲第的石蜜坊販售,許多沒有背景的長安豪富商賈向來無福享用,只能和尋常百姓般買來飴糖食用。
醇香美酒,精美陶瓷,金銀器具,羊毛織品,染色成衣,蠟燭,香皂,各郡縣特產乃至產自西域的珍奇飾品。
清河百貨的底樓劃分諸多區塊,頂樓則是一水的玻璃櫃面,百貨百貨,貨滿百種,且皆爲尋常百姓難得見到的好貨,倒是沒刻意排擠東市的其他雜貨鋪面。
依着太子劉徹的吩咐,若是旁的鋪面有好貨,也可納入清河百貨內爲之代售,適當收取些份子錢即可。
不過這些章程尚待日後細細琢磨,關鍵是開業之日要徹底打響清河百貨的名頭,否則已在關中各郡籌備的諸多分店就得暫緩興建了。
竇憲打理竇氏族業這麼些年,還從未見過這般豪邁的大手筆,清河百貨尚未開業,田氏商團和皇室實業就運來價值數億錢的貨物,便連江都王妃都運來十萬身成衣,貨包壘滿了後巷那幾座由宅院改建成的庫房。
後院賬房內,十餘名少年飛速扒拉着那甚麼算盤,細細比對着賬目,庫房內亦有不少人正點算着貨品,查驗好壞。
月餘來,田勝親自領着竇憲看過田氏商團的諸多產業,爲他講解何爲批發,物流,庫存,零售;又如何議價,囤貨,倉儲,品管,出貨。
竇憲方纔深覺自個過往何等無知,怪不得打理的族業多年沒甚進益,也怨府裡的家老和掌事沒甚本事。
得知田氏商團和皇室實業皆是從那遺孤內院招募大量人手,用以打理產業後,竇憲忙是入宮求見太子劉徹,求了道手令,依着田氏商團給的月例和章程,從遺孤內院招募了百餘學子,打理長安東市的清河百貨。
若是這產業真能置辦好,日後定會再多多招募那些遺孤內院裡的學子,光是這手腳瞧着就比過往那些家老和掌事利落得多。
竇憲看着埋頭忙活不已,處事卻依舊井井有條的少年們,心中如是想。
數日前,竇憲就接受田勝的建議,花錢僱了不少閒人,在坊間四處傳揚清河百貨今日開業之事。除了清河百貨的東家是竇氏和陳氏不宜大肆宣揚外,旁的亦不用誇大鼓吹,將實情傳得人盡皆知即可。
巳初時分,清河百貨的鋪面前已是人潮熙攘,鋪內的總掌事領着數名夥計出得正門,請百姓們稍稍退後,空出片地方,掛出一串長長的鞭炮,點了引信。
大漢的百姓年節是雖會點爆竹,但還真沒多少人見過這鞭炮,噼裡啪啦的炸聲和漫天飛揚的紅色紙屑還真是驚着不少人。
街邊對過的茶肆二樓上,憑欄而立的竇憲眼角不斷抽搐,心道太子殿下這是甚麼佈置,可不得把候在門外的買客都嚇走了麼?
身邊的田勝卻是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竇兄不必擔憂,店鋪開張之日必得圖個喜慶熱鬧,店裡的貨品物美價廉,不愁無人登門的,竇兄必能掙得鉢滿盆滿。”
竇憲訕訕笑道:“若真能如此,自是大善。”
鞭炮燃盡後,清河百貨隨即鋪門盡啓,開門迎客。
正如田勝所言,先前還有些慌亂的百姓們紛紛涌入店鋪內,其中自是少不得皇室實業及田氏商團的掌事和工匠。
這兩大商界巨獸皆是太子劉徹親手扶持起來的,各項章程也是劉徹爲之制定,自是不吝於大幅提高員工待遇,非但有休沐日和年終獎,月例更是比尋常作坊高出數倍甚至十數倍,
在劉徹眼裡,沒甚麼大鍋飯的,多勞多得,能者多得。
華夏後世不是有某企業強調狼羣精神麼?
即便該企業將女人當男人用,將男人當狗用,仍是有大量人才蜂擁而至的,可不就是爲了掙錢麼?
皇室實業和田氏商團亦是如此,能者留,無能者走,但凡留下的,月例給得足足的,讓其心甘情願的往死了賣力幹活。
兩大商團裡的掌事和工匠已是數以萬計,他們平日勞力勞神,待到沐日,摸着腰間鼓脹的荷囊,自然要花銷個痛快,好生犒勞犒勞自個。
近年來,他們已然成爲長安城乃至京畿三輔最爲強勁的購買羣體,大到宅邸民居,小到針頭線腦,皆是出手闊綽得緊。
長安的富商巨賈亦不甘落後,他們雖身家豐厚,但沒甚麼地位,連北闕甲第都難得進出,更遑論買到權貴們才能享用到的好貨。
如今聞得清河百貨裡的物品多是從北闕甲第的鋪面運來,過往難以得見,他們自是命府中家老和僮僕,揣着裝滿金豆子的荷囊前來搶購。
竇憲看着不斷涌入清河百貨的人潮,終是笑得咧開了嘴。
田勝卻是搖頭無奈道:“這場面遠比我等預想的火爆,備貨時還是有些太過謹慎,可惜啦。”
竇憲滿臉疑惑的扭頭看他,心道生意如此興隆,有甚可惜的。
田勝自是瞧出他的心思,卻未多做解釋,輕笑道:“竇兄稍後便會曉得我的意思。”
竇憲倒是沒追問,復又扭頭看着對街的清河百貨,心中成就感徹底爆棚。
過得不久,清河百貨的總掌事匆匆趕來稟報,鋪裡的不少貨品皆已告罄,不少買不到的百姓正在店內抱怨連連,不肯離去。
竇憲不由着惱道:“趕緊去後巷的庫房取貨啊!”
總掌事哭喪着臉:“庫房的存貨亦是沒了。”
“直娘賊!”
竇憲直接爆了粗俗俚言,心道鋪面纔剛開張便無貨可售,與閉門歇業有何差別,這傳揚出去像話麼?
“存貨售罄比我料想的還要更快,莫不是有人大肆搶購?”
田勝算得上經商老手了,自是比竇憲更看得清形勢,徑自插言問道。
總掌事躬身道:“回國舅,確實如此,不少長安鉅富府上的家老一擲千金,把貨品皆買下了。”
田勝沉吟片刻,便是道:“無妨,你去與沒買到百姓好生解釋,就說爲補償他們今日空手而回,下個沐日,清河百貨的貨品皆降價半成,但僅限一日。”
“降價?”
總掌事訝異的張大了嘴,遲疑的望向真正的東家竇憲,心道明明生意火爆,非但不加價,反是要降價,有這麼做買賣的麼?
竇憲瞪他一眼,惱怒的呵斥道:“愣着作甚,還不快去照辦?”
總掌事再不敢拖延,忙是應諾離去。
“賢弟,這裡頭究竟有何說頭?”
竇憲待得總掌事離去,便是出言詢問田勝。
近日來,竇憲見識過田勝的不少經商手腕,對此頗是佩服,故而先前雖亦不甚清楚爲何當如此應對,卻仍信田勝絕非無的放矢,故而才讓總掌事依言照辦。
田勝見竇憲這般信賴他,亦不吝於爲之傳授自身經驗:“日前我曾向竇兄提過,清河百貨這行當是爲零售業,看着薄利,但貨品銷量極大,又是長久買賣,日積月累定是獲利不菲。”
竇憲頜首認同,他此時雖尚未知曉今日入賬,但近日已和田勝及劉發等人細算過,每種貨品清河百貨約莫能獲利一到兩成。
今日若價值數億錢的各式存貨盡數告罄,清河百貨的獲利必超千萬錢。
“清河百貨既是走薄利多銷的路子,便需招攬客源,愈多愈好。”
田勝頓了頓,復又道:“竇兄前些日子也看過我的古奇坊和艾格坊,曉得偶爾爲貨品降價,也就是所謂的打折,瞧着獲利薄了些,但卻多賣出不少貨,只需細細精算,定是隻賺不賠的。即便賺不到貲財,也會招攬到更多客源。”
竇憲恍然大悟,撫掌笑道:“原來如此,日後還得靠賢弟多多指點纔是!”
田勝忙是道:“不敢,竇兄但遇難事,小弟自當竭力相助!”
兩人舉盞品茶,相談甚歡,甚是和睦親近,全不似過往外戚間彼此視若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