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向來信奉實力至上的原則,鮮少擺派頭逞威風,此番詔歐復鳴和鄒餘善入京朝貢,非是爲甚麼宣揚國威,而是確有要事與他們商談。
兩人抵京的翌日,劉徹便在未央宮宣室召見了他們。
歐復鳴和鄒餘善皆是初次入朝拜見大漢皇帝,一路行來方體會到漢疆遼闊,且是國富民強,近月行程途徑的十餘郡縣內,即便在寒冬臘月仍是百業興盛。尤是京畿之地,漫天飛雪的日子亦車馬喧囂,巍峨雄壯的城池更非東甌和閩越可比。
待見得大漢天子,他們更是訝異不已。
近年漢帝劉徹的諸般作爲被漢民廣爲傳頌,皆道其仁德賢明,文治武功皆絲毫不遜已禪位的太上皇劉啓,歐復鳴和鄒餘善亦多有耳聞。
他們雖知劉徹是年少即位,卻沒料到十來歲的少年會有這般威儀,尤是那對微微眯起的狹長鳳眸,泛着鷹隼般銳利的光,面上雖是笑着,卻讓人不敢直視他那尚待幾分稚氣的眉眼。
“外臣歐復鳴見過大漢皇帝陛下。”
“外臣鄒餘善見過大漢皇帝陛下。”
兩人皆是初次面聖,依着規矩做足禮數,行了拜伏大禮。
劉徹心安理得的受了大禮,方纔擺手道:“免禮,起身入座吧。”
“謝陛下賜座!”
兩人忙是謝恩,起身入席,像模像樣的正襟危坐着,不敢有半分失禮之處。
劉徹對二人的恭順甚是滿意,出言道:“朕曉得你們皆是爽快人,便也不虛言廢話,此番召你二人進京,乃有要事相商。”
鄒餘善心思機敏,忙是道:“陛下言重,有甚麼事只管吩咐就是,我閩越上下定竭心盡力,爲陛下效犬馬之勞。”
歐復鳴趕緊出言附和道:“沒錯,我東甌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如此便好。”
劉徹緩緩頜首,復又意有所指道:“朕得了細作回報,南越王趙佗今歲秋冬之際便纏綿病榻,如今已三月有餘,尚未病癒……”
鄒餘善眼神微亮,閩越毗鄰嶺南之地,自趙佗佔據嶺南自立爲王,建立南越國,便屢屢出兵侵佔閩越國土。兩國交惡近七十載,結下的仇怨除了你死我亡,便再無化解之法。
歐復鳴倒是不太在意,東甌和南越間隔着個閩越,要提到心懷戒備,他倒是對閩越更忌憚。
兩人的神情逃不過劉徹的眼睛,其表現亦未出乎他的預料。
他的視線淡淡掃過二人的面龐,緩聲道:“你們以爲朝廷是否該趁機發兵征討南越?”
“……”
歐復鳴和鄒餘善萬沒料到大漢皇帝會問得這般直白,絲毫不加掩飾,一時倒不知該如何作答。
劉徹倒是不急,端起茶盞,滿滿呷着熱茶。
宣室殿內驟然安靜下來,氣氛頗是沉悶,只聞得緊閉的殿門外寒風呼呼颳着。
“陛下,對朝廷應否出兵南越,臣不敢輕言置喙,然若朝廷需我閩越出兵助陣,只需陛下一聲令下,我鄒餘善必傾舉國之兵,以爲先鋒!”
鄒餘善是識時務的,短短片刻心念便已轉了數轉,忙是出言表忠心道。
他深深知曉,待大漢征服南越後,極有可能會對東甌和閩越動手,換了他是大漢皇帝,亦不容他人酣睡臥榻之旁。
然而若他不幫着大漢征討南越,大漢難以繞過南方五嶺進軍嶺南,必定先在東甌的協從下滅掉攔着路的閩越。
順從大漢還能多苟延殘喘數年,日後即便難免被吞併的命運,好歹也能做個大漢諸侯王;若是忤逆大漢皇帝,待得兵臨城下,只怕再想出城投降都是奢望,只能落個國破家亡的悽慘結局。
“是,是,我東甌亦如此,亦是如此。”
歐復鳴是個莽夫,沒鄒餘善那麼多花花腸子,但莽夫有莽夫的好處,就是尊奉強者,尤其是大漢皇帝這等至強者。
莽夫的想法很簡單,打不過就老實聽話,免得白白捱揍,還是往死裡揍。
劉徹見得事情遠比預想中要順利得多,便是笑着囑咐道:“很好,待正朔大朝,你二人上殿朝拜後,便可啓程返回國,整軍備戰,等待朝廷的詔令。”
歐復鳴忙是欣然應允。
鄒餘善反是略帶遲疑道:“陛下,恕臣直言,有道是兵貴神速,且趙佗老賊又重病在身,朝廷若不趁機儘速發兵,待得老賊病癒,怕是會錯失良機啊。”
劉徹搖搖頭,意有所指問道:“你應曾入山捕獵,朕且問你,熊羆是冬日好捕還是春日好捕?”
鄒餘善微是愣怔,沉吟不語。
歐復鳴不解其言外之意,忙是插話道:“回陛下,自然是開春好捕些。”
劉徹微是揚眉,復又笑問:“哦?熊羆需冬眠不食,遠比往日瘦弱,氣力亦所剩無幾,爲何反不如開春吃飽喝足後好捕?”
歐復鳴不假思索道:“陛下這話就有些外行了,熊羆冬眠時最是警醒,被驚醒後更是暴躁,就如受傷的山豬般,會紅着眼,發瘋般的跟獵人拼命,最是不好對付。”
鄒餘善聞得這話,仿似想通了甚麼,露出幾分恍然之色。
劉徹將他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覺着他倒真算得上心思通透之人,無怪乎上上代閩越王本就想讓他繼承王位,而非他那志大才疏的兄長鄒郢。
“東甌王說得不錯,虛弱的野獸最是警惕,唯有待其漸漸恢復,卻又尚未完全恢復時,方纔是捕獵的最佳時機。”
劉徹不再繞彎子,坦言道:“趙佗患的不是急症,又唯恐大漢趁機揮師南下,故已在各邊城關隘屯駐重兵。然趙佗年近百歲,此番又是久病,其子孫已然坐不住了,私下頻頻動作,待他病癒後,南越國勢必亂上許久,到時纔是出兵征討的良機。”
“陛下英明!”
歐復鳴和鄒餘善忙是出言附和,沒有半分作僞,而是真心覺得大漢皇帝陰損。
劉徹雖未明言,但兩人都是王族出身,自是熟識王族裡的貓膩,昔年漢廷能遣張騫出使兩國,說服他們弒兄篡位,今日自也能派人攛掇南越王族中人作亂。
畢竟趙佗偏寵王太孫趙胡,其餘子嗣卻對他讓趙胡日後繼承王位大爲不滿,見得趙佗久病不愈,自然會生出旁的心思,趁機發展勢力,甚至覬覦軍權。
即便趙佗病癒,再想重新穩定政局,收攏軍心,怕是再沒那般容易了。他過往威望再高,若令不出王宮,那又有甚麼用?
王權爭鬥本就是你死我活,趙佗若有半分處置不好,硬把其餘子孫逼到牆角,被人領軍逼宮都不是不可能的。
劉徹見二人這般順從,滿意的點點頭。
他自不會將心中盤算全數告知他們,征服南越雖勢在必行,漢軍卻不宜在嶺南造下太多殺戮,否則他早已揮師南下了。
畢竟對諸越百姓需要融合,而非血腥屠戮。
昔年秦軍征伐楚國時,爲震懾楚國君臣,屢屢大肆屠城,方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說。
劉徹可不想在諸越百姓心中種下對大漢軍民的血海深仇,否則日後怕是難以化解的。
對付南越的計劃他已籌謀良久,揮師犯邊,攻城掠地的事交由東甌和閩越來做,至於南越國都番禺城,未必需要跨越南方五嶺,箇中計較自是不能向歐復鳴和鄒餘善說的。
他們只要順從詔令,待得大漢征服南越後,再協助朝廷將東甌和閩越緩緩融合入華夏圈子,進而由藩屬國平穩過度到諸侯國,劉徹自然會保他們及兩國王族享盡富貴榮華。
若他們這能協助劉徹完成這兩樁大事,必定名垂漢史,這是比爲大漢開疆拓土更大的功績,值得後世子孫永遠銘記的。
要讓驢拉磨,最好的法子不是鞭打,而是在其前頭吊根蘿蔔。
接下來的日子,劉徹特意吩咐趙王劉彭祖帶兩人在長安內外四處轉轉,看看北闕甲第和長安商區,看看四大商團的諸多產業,看看作坊遍佈的泬西邑。
歐復鳴和鄒餘善這才真正見識到大漢的繁華富足,光從百姓們的衣食住行就全方面體現出對東甌和閩越壓倒性的優勢,更遑論貴族世家那種精緻到奢侈的生活方式。
棉紡作坊飛速運轉的紡車和紗錠,一車車的紗線和布匹;製衣作坊源源不斷縫製出的新衣;清河百貨琳琅滿目的各式貨品,不乏聞所未聞的西域珍品……
尤是尋常百姓都能到清河百貨購置大批年貨,拉着自家的獨輪車滿載而歸,大漢百姓的富裕程度端是讓兩大藩王咂舌不已。
只是他們心中亦多有腹誹,清河百貨那些貨物的品質和價格他們皆是多有留意,這才曉得諸多邊市的漢商們將他們坑慘了。
一斛飴糖在邊市要價百餘錢,在清河百貨才賣十錢,還是放在邊角出售,大漢百姓多是買雪白精細的砂糖,要價也才三十錢每斛。
更遑論精製海鹽了,八十錢每石,一袋袋鹽包摞在角落裡,買的時候無需稱量,每袋一石,有多無少,付款即可搬走。
“趙王殿下,這海鹽論石賣,百姓們吃得完麼?”
歐復鳴見着大漢百姓皆是整袋購買,不由嘴角抽搐着問劉彭祖道。
“東甌王有所不知,近來朝廷已向民間釋出部分馬匹等牲畜,百姓們買鹽多是心疼牲畜,平日將之混入精料,牲畜吃了纔有力氣幹活。”
劉彭祖笑着解釋道,他不時幫着劉非打理些皇室實業的事務,帝國物流近來也從太僕府的馬苑購置了不少汰除的戰馬,故才曉得這些事。
“……”
兩大藩王在心裡啐罵連連,那些邊市漢商竟將粗製海鹽以數百錢每石的高價賣給他們,感情他們連畜生都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