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烏孫國的使臣抵達長安,本以爲漢國君臣會盛情相迎,豈料卻是遭到近乎羞辱的冷落。
大漢僅派了個通識匈奴與西域語言的行人令,將烏孫使團安排在蠻夷邸的某處邊角宅邸,便是再未理會他們,便連膳食都未準備。
烏孫使團本是存着兩國和親,爲昆莫迎娶大漢宗室女的心思,故而帶近千隨從,盤算着日後用來運嫁妝。豈料漢國竟讓他們在這二進的小宅院落腳,莫說近千人,便是百人都住不下。
遭了此等冷遇,烏孫使臣心下不忿,便想帶侍衛出院去尋大行府的官員討要說法,剛到院門卻是被漢軍將士攔下。
“大行府有令,烏孫蠻夷不通教化,又侍從衆多,爲保蠻夷邸內的諸國使臣周全,嚴禁烏孫諸人執兵出此宅邸,違者殺無赦!”
爲首漢將冷聲出言,微是擡手,便見早將宅院團團圍住的漢兵紛紛亮出已然搭箭在弦的勁弩,銳利的箭尖在驕陽映照下,閃着刺眼卻又蘊着幾分森寒的光。
“你……這難道就是漢國的待客之禮?”
烏孫使臣驚駭莫名,漢國官兵這般作態,此番怕非如昆莫所願,能將大漢宗室女順利迎娶回烏孫,並藉機索取大批的隨嫁之物啊。
“待客?”
漢將仿似聽到天大的笑話,揚眉冷笑道:“吾只聽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卻沒聽過要將敵方使臣視爲賓客,以禮相待的說法。”
“將軍此言大謬,我烏孫非但未曾與漢國交戰,昆莫遣我等來使,更是爲兩國和親,今後和睦相親,彼此扶持。”
烏孫使臣眉宇緊皺,出言駁斥,復又語帶威脅道:“將軍切勿自誤,若因此舉損傷兩國邦誼,致使兩國刀兵相向,這等大罪將軍怕是擔不起!”
此言一出,院門外的大漢將士皆是被逗樂了。
他們都是衛尉府轄下的羽林衛,常年跟隨公孫賀那大爛人,又曉得陛下和朝臣們本就不待見烏孫蠻子,已出動大軍前去征討,甚至頒佈了屠滅烏孫全族的誅絕令,自是毫無顧忌的鬨笑出聲。
“這烏孫蠻子腦子是被日頭曬蔫了麼,怎的能這般的蠢笨?”
“小國寡民之邦,國力尚不及我一方漢郡,竟妄想得與我大漢和親,還說甚麼要彼此扶持?”
“都說化外蠻夷千人可稱雄,萬人即稱王,怎的沒聽過甚麼烏孫王?”
“真沒見識,沒聽這蠻子說甚麼昆莫麼?烏孫的昆莫就是烏孫王。”
……
烏孫衆人聞言,面色愈發鐵青,若此時還瞧不出漢人全無兩國修好的誠意,他們就真的太蠢了。
漢將見烏孫使臣還要出言爭執,便是擡手讓麾下將士停止談笑,率先發話道:“吾有軍務在身,懶得與你烏孫人多費口舌,若非得討要說法,你等自可去尋大行府諸官,卻是不得執兵出院,如若不然……殺無赦!”
烏孫使臣氣急敗壞之餘,卻又全無辦法,只得讓侍從回院卸下兵刃,再隨他出門去尋大行府的官員。
大行府在蠻夷邸內設有衙司,以長丞爲僕射,轄部分行人和譯官,專爲打理蠻夷邸的事務,安置諸國使團。
一衆烏孫人強抑着羞惱,腳步匆匆到得衙司門前,卻又被門卒攔下,言明上官有令,只讓烏孫使臣獨自入內。
烏孫使臣已然心知肚明,這些官兵膽敢如此輕慢他們,必是得了上官乃至漢國皇帝的默許,看來事態頗爲不妙。
他雖仍是怒容滿面,心下卻已驚駭萬分,前來長安的途中他從未料想漢國會真的跟烏孫撕破面皮。
公孫昆莫獵驕靡此番揮師南下,非是真想和漢軍開戰,只是想與之對峙,從而得以向漢廷討要些好處。畢竟西域地域廣袤,與長安又相距甚遠,漢國想要經略西域,如匈奴般拉攏烏孫國纔是上上之策。
近年大漢愈發強盛,匈奴日益式微,烏孫漸漸擺脫了匈奴的完全掌控,便想擺出姿態,向大漢靠攏賣好,出兵與漢軍對峙,無非是爲展示實力,自提身價之舉。
豈料漢人會這般應對,昆莫此舉不會弄巧成拙,徹底惹怒了軍力鼎盛的漢國吧?
烏孫使臣心下惴惴,忙讓侍從候在衙司正門外,獨自入得衙內。
衙司長丞似是料到他會前來,早已讓僕役在正堂備好茶水,倒算是以禮相待的。
“使臣匆匆前來,所爲何事?”
長丞請烏孫使臣入座奉茶,捋着鬍鬚,明知故問道。
烏孫使臣心焦不已,不願虛言應對,徑直問道:“敢問長丞,本使何時可覲見漢國皇帝陛下?”
“使臣竟想覲見陛下?”
長丞故作訝異,挑着眉出言反問道:“你烏孫又非我大漢藩屬之國,使臣何來資格覲見陛下?”
烏孫使臣微是愣怔,不解其意道:“長丞何處此言?”
“我大漢天子何等尊貴,豈會召見化外蠻夷?若非藩屬之臣,無法得見陛下天顏!”
長丞毫不掩飾言語中對烏孫的輕蔑之意,復又道:“便連大行令都不屑見你等蠻夷,由行人令出面迎送,已算是給你烏孫留着幾分顏面了。”
“你……”
烏孫使臣憤而起身,對長丞怒目而視,咬牙道:“長丞如此輕慢我烏孫,到底是何居心?若本使無法向你漢國皇帝呈遞國書,使得兩國日後兵戎相向,你就不怕抄家夷族?”
“國書?”
長丞緩緩起身,行至近前,意味深長的搖頭輕笑道:“你烏孫國覆滅在即,國既將滅,又何來國書之說?”
烏孫使臣再掩不住驚駭,急聲道:“你這是何意?”
“此非本官之意,而是我大漢天子之意。”
長丞再是逼近數步,面上笑意盡斂,肅容道:“陛下仁德,念你烏孫乃化外蠻夷,未有文字,不通文墨,特頒諭旨,着本官向你口述戰書。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你等收拾收拾,便可啓程回返烏孫,向獵驕靡傳此戰書,且看我大漢鐵騎如何誅絕你烏孫全族!”
烏孫使臣聞言,仿似耳邊猝然炸響驚雷,駭得倒退數步,雙腿一軟便是跌坐在地。
大漢竟真要與烏孫開戰,這可如何是好?
“不……我要見皇帝陛下,我烏孫從未心存開戰之意……皇帝陛下妄動刀兵,就不怕匈奴……”
烏孫使臣顫聲道,他思緒已亂,言語更是詞不達意。
“送客!”
長丞鄙夷的瞟了瞟他,向侍立在側的僕役吩咐道。
兩名僕役忙是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烏孫使臣的胳膊,將他半擡半拖的帶到衙司正門處,硬生生推出門外。
在外守候的烏孫侍從們忙是接住踉蹌欲跌的使臣,正待對漢人兵卒出言怒斥,卻聞得使臣顫聲道:“快快回去!”
烏孫衆人只得攙扶着他,在諸多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匆匆回了宅邸。
大漢出兵征討烏孫之事,不少外邦使者亦早已知曉,畢竟大漢皇帝當日是在朝堂之上頒佈對烏孫國的誅絕令,並未刻意對外隱瞞。
自烏孫使團抵達長安,諸多外邦使者皆是時刻關注其動向,今日烏孫使者在宅邸和衙司連番慘遭羞辱的情形,自然迅速傳遍整個蠻夷邸。
外邦使者們幸災樂禍之餘,亦不免心懷惴惴。
大漢近年愈發強盛,對外邦亦愈加強硬,再不似過往般以籠絡交好爲主,而改爲以軍力震懾,迫使外邦臣服。
譬如西域諸國,大漢皇帝先是頒佈詔令,命其稱臣進貢,不肯奉詔則出兵征討,壓根就不在意諸多外邦如何看待此事。
匈奴昔年最爲鼎盛之時,都未如大漢今日般兇悍蠻橫。
誅絕烏孫全族,這是要造下多少殺孽啊?
華夏不是向來講究以德服人,與外邦四鄰和睦相處麼?
翌日清晨,剛抵達長安不足十二個時辰的烏孫使團便是倉促踏上歸途,只是所有人的兵械皆被收繳殆盡。
漢廷還特意派出千餘騎兵隨行,名爲護送,實爲押解,直至將之驅逐出漢境。
烏孫使臣遣數十遊騎快馬先行,只爲將此等驚天變故早些稟報給烏孫昆莫,漢軍將士卻沒有半分阻攔之意,只是分出些斥候遠遠跟着,保證他們盡數離境即可。
依着劉徹的謀劃,安西將軍秦立和卑禾候瓦素各率領着兩萬中壘和六萬羌騎,足以將烏孫昆莫獵驕靡率領的五萬烏孫騎兵死死拖在車師國。
細柳營和虎賁衛共計五萬騎,且爲大漢最爲精銳的兩支騎營,五月初啓程,眼瞧着便可抵達目的地,足以繞道奇襲烏孫國。
劉徹此時反倒希望獵驕靡早些得到消息,從烏孫境內抽調更多的兵力到車師國,先引蛇出洞,再搗其巢穴。
且看獵驕靡此番是全力回援,還是如昔年般捨棄故土,如喪家之犬般遠遁他鄉。
此番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烏孫全族誅絕!
漢軍近年連番對外征戰,多是擄掠精壯奴隸,此次對烏孫卻是決意屠個雞犬不留。
似這類搖擺不定的牆頭草,給再多的好處,反會喂出白眼狼,倒不如殺雞儆猴,震懾西域諸國,乃至呼揭諸部和大宛等匈奴屬國。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