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距郅都領兵攻陷南越國都番禺已過十日,皇帝劉徹雖早已接到鷂鷹傳來的捷報,卻拖到今日纔在朝堂上向滿殿朝臣宣告此事。
羣臣不禁面面相覷,心道陛下行事真是不講規矩。
出兵征討南越前,沒與朝臣商議,倒說得過去,畢竟此等奇襲計謀確實不便早早宣之於衆,以免泄密。
然陛下分明早已接獲捷報,卻到今日方纔讓朝臣知曉,這就着實太不厚道了。
隔日的九月廿四便是立冬,天子要出城行冬祭,百官皆需隨行,故而今日早朝需早早結束,君臣皆要爲明日出行做些準備。
偏生九月廿五又逢沐日休朝,百官亦返家休沐。
陛下襬明就是想拖過一日算一日,懶得與羣臣多費口舌討論南越軍情,顯是早已謀劃妥當,成竹在胸,不想羣臣出言置喙。
又想吃獨食啊?
朝臣們自是腹誹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皇帝此番出兵壓根沒有動用邊軍或郡縣府兵,更沒讓國庫支應半分公帑,他們沒半分插手的餘地。
“陛下,既已攻陷南越國都,何不再增派大軍揮師南下,將南越徹底攻佔?”
“陛下,機不可失,可遣長安城衛五營兵發南越!”
“還請陛下速速決斷,以免貽誤戰機。”
……
老狐狸們心心念念惦記着遠隔萬里的那隻大肥羊,流着哈喇子紛紛出言進諫,滿臉忠君爲國的堅毅神情,仿似皇帝若不答應,便要撞柱而亡,死在殿前。
劉徹好歹是穿越衆,上輩子沒少看影劇,演技絲毫不弱於這滿殿朝臣,緩緩起身,微闔眼眸,悲天憫人的嘆息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南越百姓亦是炎黃後裔,華夏子民,朕受命於天,實不願見南越百姓遭受兵災戰禍,生靈塗炭……”
羣臣遠遠見得陛下眼角竟微泛淚光,皆是強忍着胃部不適,不得不附和道:“陛下仁德!”
這是大漢朝堂的固定套路,不管朝臣們心裡多不甘願,也得出言讚頌天子。
劉徹心下暗笑,卻也不想讓羣臣太憋屈,故作爲難的沉吟道:“南越日後必將納爲我大漢疆土,只是南越地域廣袤,足有九郡之地,要重新設郡置縣,開衙治政,怕是朝廷派不出足夠的官吏去填補恁多官缺啊。”
羣臣自是會意,陛下這是要徹底滅了南越,並將之吞併,若真是如此,那確實會釋出大量的官缺,光太守這等封疆大吏都足有九人之多。
“陛下,朝廷開設政經官學已有年餘,不少學子皆已學有小成,待南越平定後,不妨將之拔擢外放,做些郡縣吏員。”
丞相袁盎率先出言進諫,他倒沒甚麼私心,確是爲朝廷考慮。
朝臣們皆是紛紛附議,畢竟政經官學中的學子多是他們的族中子弟,早早得派官缺自是最好,雖是外放嶺南等偏遠之地,但好歹得了官身,日後若能攢下些許政績,再遷調回京亦是不難。
“嗯,丞相之言倒無不可,只是那些學子尚缺乏歷練,不宜爲郡縣府司的長官僕射,至多得爲輔官。”
劉徹微是頜首,復又吩咐道:“想要徹底平定南越尚需不少時日,倒要煩勞丞相在歲末對各署府京官和返京上計述職的各郡縣長官從嚴評覈,以供日後拔擢,填補新設郡縣內出缺的長官僕射。”
袁盎忙是躬身應諾,羣臣則是紛紛望向丞相府諸官,目光熠熠生輝生輝,旁的官缺且先不提,秩俸二千石的太守出缺,且是足足九位,那怎的都得想法子分一杯羹啊。
劉徹瞧着滿殿眼泛綠光的老狐狸,曉得他們又在動着歪腦筋,想背地裡走走門路,他卻是沒太過在意。
精英階層的內部競爭還是有其必要的,官場亦是優勝劣汰的修羅場,真正存活下來的人都不會太笨。
愚蠢和貪婪的官員,若非讓劉徹在兩者中作出選擇,自是會擇取後者。
人性本惡,劉徹從不奢望建立起人人奉公爲國,毫無私心的烏托邦國度,若官員皆沒有謀求上進的野心,全是看淡世事的得道閒人,那大漢就真要亡國了。
只要朝臣們謹守法度,不擅權亂政,朋黨陰私,貪瀆舞弊,劉徹就已心滿意足,旁的破事就懶得去管了。
權貴們不時彼此攻訐,抑或政治聯姻,這等合縱連橫之事端是層出不窮,皇帝不好管,也沒法管。
羣臣們得知日後朝廷會釋出諸多官缺給世家子弟,自是心滿意足,不再糾結於南越的戰事,權當沒聽聞此事。
這就叫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劉徹見得朝臣們皆是識趣,也很滿意這等朝堂和諧的局面,早早退了朝,哼着小曲回椒房殿,給自家婆娘做些新奇的零嘴吃吃。
隨着天氣漸寒,老醫官已讓皇后阿嬌再度服食起寡淡無味的藥膳,加之葡萄快過季了,阿嬌真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宮寒雖非大病,但需長久調養身子,注意飲食和生活方式,反倒比急症更爲磨人,何況阿嬌脾性本就跳脫,日子久了難免脾氣暴躁,喜怒不定。
她又不敢衝老醫官發火,對大長秋卓文君的態度倒也還過得去,唯是在劉徹面前不時鬧鬧脾氣,且還說不得罵不得,稍稍甩幾句重話便是眼眶泛淚,梨花帶雨。
劉徹端是頭大得緊,若非他的心理年齡是個中年大叔,而真是十來歲的小年輕,這憨貨如此折騰就真是在作死了。
也無怪史上的漢武帝會把阿嬌廢了,冷宮深鎖,這都是她自個作的。
畢竟漢武帝即位後,內有竇太后及衆多元老重臣掣肘,外有匈奴爲患,本就煩心焦慮,阿嬌再胡亂鬧騰,哪裡受得了?
好在西域的寒瓜和蠶豆已移植成功,後苑暖房裡培養了不少,阿嬌雖不宜食用寒瓜,但劉徹這穿越衆辦法多得很,將各種補氣益血的藥材與瓜籽混炒,就是道好零嘴。
五香瓜子,九制陳皮,怪味豆……
各式零嘴終是讓阿嬌這憨貨吃得眉開眼笑,心情大好,沒往作死的路上愈走愈遠。
立冬乃賀謁師長耆老的日子,依照慣例,天子會賜羣臣冬衣,矜恤孤寡。
去年歲末時,劉徹已讓少府向聯合制衣購置了十餘萬套棉襖,賜予京畿三輔的駐軍,今歲立冬手筆更大,決意爲大漢數十萬邊軍盡皆添置棉襖。
大漢各路邊軍多是屯駐在冬季嚴寒的北方邊郡,與諸越接壤的郡縣則多依仗府兵鎮守,鮮少駐有邊軍。
自大漢立朝,匈奴屢屢犯邊,邊軍數量最多時近愈六十萬。
隨着劉徹數度裁減邊軍,加之嚴守男子服軍役的年限,若非必要則不得延長役期,邊軍的正卒數量已大幅縮減至三十萬。
倒是募兵數量略有增加,在各郡縣招募了不少適齡的良家子,從嚴擇取合格者,增編了數萬騎兵部隊,設立校營,由各營校尉統領,屯駐在各大邊郡,每歲皆輪調換防。
因着應募從軍者入伍後糧餉豐厚,退伍後朝廷還會授予相當豐厚田宅和貲財,故兩相抵消下,國庫每歲的軍費支出實際並未削減太多。
大農令曹欒沒從裁軍中體會到太大好處,劉徹卻是懶得與他多做解釋,人力成本和社會成本是頗爲複雜的經濟學概念,要講解清楚涉及面太廣了,沒那閒工夫。
如今漢軍兵員數量看似減半,兵員質量卻上了數個臺階,若在大漢立朝便有此等軍力,高祖劉邦也不至被冒頓單于圍困在白登山,被逼着訂立城下之盟。
聯合制衣今歲又增設了不少成衣作坊,現下離年節尚三月有餘,縫製三十萬套棉襖倒不算太難。
然而皇后阿嬌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心思,亦要以長秋基金的名義,爲遺孤院的數萬孩童添置棉襖。
“立冬時節,矜恤孤寡本屬應當。”
阿嬌召了執掌聯合制衣的江都王妃楊綺羅入宮,仔細交辦後,如是道。
楊綺羅只得出言應諾,聽皇后這意思,明擺着是要趕在今歲初雪前將遺孤院的這數萬套冬衣先趕製出來。
皇帝的聖旨和皇后的懿旨皆是違逆不得,楊綺羅爲難之餘,又覺着阿嬌近來脾性有些不同過往。
俚語有言,三歲看老,稟性難移。
楊綺羅知曉,長秋基金其實是阿嬌依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搗鼓出來的,無非是爲謀取賢名,近年也是交由大長秋卓文君打理,阿嬌鮮少過問。
近來阿嬌卻是屢屢以長秋基金的名義,四處佈施行善,說甚麼要廣爲積德。
這還是過往那個嬌縱跋扈的陳氏阿嬌麼?
楊綺羅向來心思深,總覺着這裡頭有甚麼蹊蹺,只是暫且摸不着頭緒。
她回到府裡,隨口向江都王劉非提了幾句,卻見得劉非驟是顰眉。
“這話頭日後休要再提,宮闈之內無小事,莫要惹禍上身!”
劉非唯恐自家婆娘在外頭胡言亂語,出言警醒道:“尤是近來風聞不斷,皆事涉宮禁隱秘,怕不是有心人放出的風聲,你務必多加小心,謹言慎行,莫被奸人利用。”
“妾身醒得了!”
楊綺羅亦是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一則傳聞,赫然驚出滿身冷汗,忙是連點臻首道。
如此傳言爲真,那真是事涉重大,而將這消息傳揚出來之人,更是居心叵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