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七十四年,正朔。
大月氏遣使來朝,使臣雖未獲準在大朝會登殿面聖,卻也得到漢廷大行府的好生接待,大行令張騫更是親自接見了他。
大月氏使臣倒也沒覺得丟了顏面,漢廷對外邦是何等態度世所皆知,外邦使臣想覲見大漢皇帝,那真是難如登天,藩屬國常駐長安的使臣們反是生怕被漢帝召見,蓋因依照過往前例,多是沒甚麼好事的。
大漢派往西域和安息等國的細作從未懈怠,不少還是以漢商巨賈的身份,在各國交通權貴乃至君主,故對大漢對諸國情勢多能清晰掌握。
張騫身爲掌外邦及藩國事務的大行令,有權閱看軍方細作和暗衛兩大情報體系呈報回京的相關密函,大概瞭解大月氏此番爲何特意派遣使團前來,而非循往例讓常駐長安的使者代行朝賀事。
大月氏去歲揮軍北上,以八萬鐵騎橫貫白山山脈,將昔年逃至烏孫故土的軍臣單于及其殘部打得大敗虧輸。
軍臣單于倒是命大,再度逃得性命,領着兩萬餘匈奴潰兵繼續往西逃竄,直接衝入大宛境內,再不知去向。
大漢皇帝劉徹閱看過軍情密函,不禁頗是喟嘆,歷史有其偶然性,卻也有其必然性,正如史上般,匈奴雖敗不滅,終究是要往西亞乃至歐洲逃竄的。
卻不知今世的匈奴還能否如史上般,成爲令白皮蠻夷聞風喪膽的“上帝之鞭”,將他們鞭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雖說軍臣單于現下是喪家之犬,然羅馬也正處於亂世,現下的羅馬雖仍爲共和制國家,尚未成爲真正的羅馬大帝國,且正爆發着西西里奴隸起義。現任的羅馬執政官魯皮留雖是精通戰爭謀略之人,但依史籍記載,再過得年餘,平民領袖格拉吉兄弟就會高舉改革大旗,公然對抗元老會。
破產農民與大地主的鬥爭,無權者與當權者的鬥爭,騎士派與元老派的鬥爭,此類因經濟迅速發展而不斷激化的社會矛盾將會徹底爆發,迫使羅馬從共和體制走向獨裁體制,最終成爲真正的羅馬“帝國”。
兩萬匈奴鐵騎,再加上軍臣單于這不安分的主,若真是逃到歐洲爲禍,無疑會讓自顧不暇的羅馬頭疼不已,看來用不着大漢出手,歐洲的歷史也要被徹底改寫了。
大月氏君臣可不是穿越衆,也不似劉徹般目光悠遠,壓根不在意甚麼羅馬,北邊的康居和西邊的安息可都是“強國”,大月氏可不敢招惹,故而便連塞琉古帝國都鮮少接觸,更遑論更西邊的羅馬了。
南面的大夏又求得大漢庇佑,輕易招惹不起,也就東北的大宛能讓大月氏稍微拿捏拿捏,可也不敢盤剝太狠,免得大宛向康居求援。
大宛大小屬邑有七十多個,屬民雖不足百萬,卻是個農牧業甚爲興盛的國度,產稻、麥、葡萄、苜蓿,尤以出汗血寶馬而著稱,故該國之富足不遜於屬民擅於經商的大夏。
大月氏君臣正是爲此犯愁,周邊的強國惹不起,兩個弱國卻是富得流油,能用錢財來向強國輸誠,向其尋求出兵庇護。
怎麼說呢?
作爲馬背上長大的遊牧民族,大月氏和匈奴差不多,着實不太會玩甚麼合縱連橫和遠交近攻的政治啊!
若是照原本歷史發展,大月氏是會南渡潙水,徹底滅了大夏,再經過千餘的漫長歲月,最終演化成足以與盛唐抗衡的強大國度——貴霜帝國。
偏生現今大夏找到了大漢這座大靠山,西域諸國更是盡數成爲大漢的藩屬,誰特麼敢動?
別說大月氏,便連已從塞琉古帝國手中奪取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安息帝國,都不願惹怒大漢這頭嗜血殘暴的惡龍。
短短十餘年間,匈奴被揍得元氣大傷,西域諸國盡數陷落乞降,烏孫國更是說誅絕就誅絕了,漢軍着實太猛,惹不起還躲不起麼?
只要不觸犯大漢的“核心利益”,想來大漢皇帝也不會喪心病狂到不遠萬里的勞師遠征……吧?
如此種種,大月氏君臣曉得出兵侵擾大夏乃是作死,然身爲不擅耕作的遊牧民族,想讓族人過好日子,不讓將士們打草谷是不行的。倒不是說族人會食不果腹,只是若不劫掠外族,非但貴族享用不到奢侈品,將士們的兵械又從何而來?
學挖礦,學冶鐵,學鑄造兵械,就憑區區數十萬逐水草而居的牧民?
不可能的!
唯一能搶的,就是東北的大宛,而要想肆意劫掠大宛,甚至徹底征服該國,就必得和強大的康居抗衡。
大月氏君臣解決了白山以北的匈奴殘部,商討多日,終是想出個好法子,故纔派遣使團前來長安。
張騫對此倒是知之不詳,即便大漢細作再厲害,也非真能手眼通天,將大月氏君臣暗中商議之事打探得清清楚楚。
接見大月氏使臣,聽罷他的建議,或可說是懇求,張騫不禁有些發愣,曉得此事甚大,非他所能擅自決斷,故而笑意盈盈的收下使臣奉送的厚禮,應諾會替他向皇帝陛下多說好話。
大月氏使臣聞言,已是大爲欣喜,也不強求張騫即刻應下此事,畢竟這事除了大漢皇帝,怕是誰說了都不算數的。
即便張騫敢應,他也不敢信啊。
張騫送走大月氏使臣,忙是入宮求見皇帝陛下。
宣室殿內,皇帝劉徹邊是批閱成摞的奏章,邊是聽張騫講述大月氏遣使來意。
僅是聽得大半,劉徹便是停下筆,擡眸看向張騫,訝異道:“借道?”
張騫躬身道:“不錯,大月氏欲請陛下準允,讓祁連山南的月氏部族可借道西域,遷往大月氏。”
“嗯……”
劉徹微是頜首,沉吟片刻,復又問道:“羌騎與胡騎多年來不斷劫掠祁連山南的諸羌和月氏各部,現下尚有大部月氏殘餘?”
張騫身爲大行令,對月氏和諸羌的境況也從未忽略,無需多作思索,便是道:“胡騎與羌騎遵照陛下旨意,近年不再對諸羌和月氏斬盡殺絕,出兵劫掠時多隻是擄掠精壯男子,留下女子和孩童,以免……竭澤而漁,故諸羌牧民約莫還有十餘萬口,月氏則更多些,各部族加總,其族人應仍超過二十萬。”
“嗯,若是將月氏人放走,非但日後少了奴隸來源,更讓騎軍將士少了練兵的途徑,只怕會心生懈怠啊。”
劉徹鳳眸微闔,不斷權衡利弊得失,若他想徹底清剿祁連山南的諸羌和月氏,漢軍幾可不費吹灰之力的誅絕他們,然漢軍也就失去了高原實戰演訓的對象。
後世美帝軍事力量的強大,非止於科技優勢,更因其不斷的挑起戰爭,進行實戰練兵,華夏軍隊卻多年正經沒打過仗,兩國若真爆發軍事衝突,華夏軍隊無疑會吃不小的虧。
更讓劉徹遲疑的是,祁連山南的月氏諸部無疑對大漢恨之入骨,若是放他們遷往大月氏,讓昔年分裂的月氏得以重新合族,將來逐漸做大的月氏人,對大漢會是何等態度,可就不得而知了。
劉徹揉了揉眉心,出言問道:“依你之見,大月氏爲何急着歸攏過往分裂出去的族人?”
張騫早已料到陛下會這般問,也已仔細思量過,隨即答道:“回陛下,微臣以爲,大月氏應想壯大自身,以抗衡康居。”
劉徹揚了揚眉梢:“繼續往下說。”
張騫追隨劉徹多年,曉得陛下是初步認同他的揣測,故纔有興致聽他往下說,不由鬆了口氣,繼續道:“康居軍力壯盛,據細作呈報,大宛多年來向康居和大月氏皆是納貢,耗貲頗巨,近年已隱隱不堪重負,隱有歸附康居,抗拒大月氏之意。”
劉徹不由頜首認同,康居最初是遊牧民族建立的國度,屬民雖僅有五十餘萬,卻足有八九萬控弦之士,且隨時可徵集更多的騎兵。
康居的軍力看着和大月氏差不多,然其屬地和暖,饒桐柳蒲陶,多牛羊,出好馬,且其勢力範圍輻射整個中亞,與歐洲諸國頗有往來,實話實說,若非劉徹穿越而來,大漢的冶鐵技術暫時是比不得羅馬的。
康居能從西方國度獲取精良兵械,且深受羅馬,安息乃至弱小的大宛影響,不但會築城,亦會農耕,其國北部是遊牧區,南部是農業區,城池較多,王都卑闐城更是中亞諸國鮮見的雄城。
可以說,康居既有農耕提供雄厚物資,又沒失卻遊牧民族的剽悍武勇,更學會了經商,康居商人藉助地利之便,往返歐亞諸國。
戰爭可不是簡單比人頭,大月氏的兵員數量看似與康居相當,實則兩軍的實力差距是很大的,光看安息帝國敢對塞琉古帝國動手,卻不敢輕易進犯康居,就曉得康居人不好惹。
況且月氏人遷居此地不過短短數十載,昔年還是搶佔了大夏的北方領土,大宛等“本土”之國對這個外來民族戒備頗深,若是康居和大月氏打起來,諸多小國要站隊,也必定會站到康居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