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五月,長安日漸悶熱,因八水繞城的緣故,這座雄偉帝都的寒暑溫差甚大,凜冬能凍死人,酷暑亦能熱死人。
太子劉沐每日在承乾宮的宮邸學舍上罷早課,便要到未央宮的椒房殿陪父皇母后用午膳,稍事午憩後,又得到宣室殿陪父皇批閱奏章或聽諸大夫策議國政。
饒是如此忙碌,武課仍不能落下,每日用過晚膳,還得接受左右中郎將的武技授課,操練得筋疲力盡。
對年僅十歲的男孩而言,如此繁重的課業安排無疑是殘酷萬分的,即便劉沐體魄遠比尋常孩童強健不少,長時間持續下來,也着實有些撐不住了,體力倒是其次,主要是精神太過疲憊。
雖說大漢朝野近年已普及逢五休一的休沐體制,然沐日的休歇並不足以讓太子殿下從疲憊中徹底恢復,更遑論似過往般肆無忌憚的玩耍。
隨着天氣愈發悶熱,太子殿下的精神愈發萎靡不振,食慾亦是大減,連平素最愛的葷腥大肉都愈發吃得少了。
皇后阿嬌見得這般情形,既心疼又憂心,便在某夜雲消雨歇後,向皇帝劉徹吹了枕邊風,讓他莫要對皇兒太過嚴苛了。
劉徹也知揠苗助長不是好事,也曉得要勞逸結合的道理,卻偏是故作不悅,藉此又訛得自家婆娘的好處,再度覆雨翻雲,足足折騰大半宿,直至阿嬌渾身癱軟如泥,這才滿臉饜足的饒了她。
翌日午間,一家三口用午膳時,劉徹瞧了瞧食不下咽的自家兒子,心裡也不免有些愧疚,望子成龍的他確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雖說王侯子嗣們在宮邸學舍也苦習君子六藝,然他們的武課皆安排在午後,每日暮鼓響起便可出宮歸家,晚間可盡情休歇玩樂。
若不算武課中部分強度不小的身體鍛鍊,他們的課業或許比後世華夏連下午都要上文化課的中小學生還輕鬆,況且武課中的射御之術,對大漢貴胄子弟而言,也算得某種娛樂,類似後世學生在體育課踢足球打籃球。
每日下午都是體育課,這是後世多少華夏學子的夢想啊!
太子劉沐卻是享受不到這等美好童年,這正是身爲儲君的無奈,傳承社稷的擔子本就很重,將來若想得成皇祖父和父皇般的賢君聖主,那就更不容有半分懈怠了。
午後,宣室殿內。
皇帝劉徹邊是批閱奏章,邊是不時瞄了瞄側席那昏昏欲睡的皇兒。
“誒,我大漢百工百業愈發興盛,尤以京畿之地最是商貿繁榮,奈何運力不足,道路壅塞,恁的耽誤事啊。”
劉徹用手指敲了敲御案上閱罷的那道奏章,將之合上,讓侍立在側的符節令李福給側席的太子殿下遞過去。
劉沐正自半闔着眼瞼打盹,聞得父皇敲擊御案發出的篤篤聲,只道被父皇發現他走神偷睡,不由驚得瞪大那對鳳眸,故作無事的假笑道:“父皇說得是!”
劉徹斜覷他一眼,心道這傻小子真是隨了阿嬌,反應着實是遲鈍,硬沒發覺李福正捧着那奏章躬身呈上。
“殿下……”
李福自幼服侍劉徹,至今已二十餘載,瞧得出陛下今日對太子殿下莫名的隨和,絕不會爲此責備太子殿下,故而特意喚了聲劉沐,且屈膝將奏章呈得更近了些。
“……”
劉沐這才曉得自個又犯蠢了,不禁面色訕訕,偷偷瞄了瞄自家父皇,見得劉徹雖似笑非笑,卻也沒露出甚麼不悅神情,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他接過奏章,放在書案上翻閱。
劉徹登基後,大力提倡公文簡化,遣詞用字不可太過華麗虛浮,且須條理分明,格式規整,除卻公卿大夫呈交的那些艱深厚重的國政策論,各府署和地方官府的往來公文皆詞句平實,詞義明確簡練,甚至還普及了所謂標點符號的使用,奏章亦是如此。
故劉沐雖年僅十歲,談不上通讀經史,離真正的識文斷句也還差得遠,然在陪自家父皇批閱了大半年奏章後,已能讀懂大部分的詞句,唯有遇着些生僻字時須李福從旁指點講解。
這道奏章形制規範,也沒甚麼艱深詞句,劉沐很快便閱罷,也讀懂了大概的意思。
這奏章乃是大農府呈上的,本出自工部少卿卓王孫之手,想要請款築路。
以年度預算爲基礎的財政運作體系在漢廷各府署及地方官府皆已行之有年,在不斷的查漏補缺下,運作愈發良好順暢。
大農府工部掌營工營造,轄諸多官營工坊及掌城池和造橋築路等工役程式,每年歲末也會遞交大筆預算,從國庫劃撥相應款項預留,以備來年支用。
依慣例,工部要請款時只須向大農令東郭咸陽呈報,經其籤核後再轉呈御史府和廷尉府等負監管之責的府署,由各府集司和計司審定準核,便可從國庫請撥相應款項,無須特意奏請皇帝陛下的。
然工部少卿卓王孫此番請撥的款項着實過大,大到大農令東郭咸陽不敢擅自籤核,大到堂堂大漢太子看到那數額時,硬是驚得睡意全無。
五十萬金!
劉沐陪着自家父皇批閱了大半年奏章,從未見過敢這般獅子大開口的請款奏章,須知國庫歲入雖逐年增長,然去歲也纔剛跨過五百萬金的門檻。
五十萬金,近愈國庫歲入的一成!
依照大漢軍律,太尉府每歲呈交的來年軍事預算也不過就是該年國庫歲入的一成,光憑這筆軍費,就足以供應近百萬大軍的一整年的吃喝拉撒,外帶汰換兵械,購置戰艦,火炮,掌心雷等新式軍備,甚至還有退伍將士及軍眷的撫卹和各式補貼。
如此巨貲用來修築道路,顯是遠遠超出工部今歲預算,也無怪大農令東郭咸陽不敢擅自籤核,而是將之轉呈皇帝陛下聖裁。
東郭咸陽作爲掌國庫和天下租賦,統領大農府諸官的大農令,按說若覺轄下少卿的請款不合理,直接打回不允便是了,然他既是將這份請款條陳改擬奏章,轉呈皇帝陛下,自然是他也覺得工部提出的築路計劃確有必要。
東郭咸陽或許是個“守財奴”,卻也懂得開源與節流同等重要,更懂得貨流暢通對工商業發展的重要性。
要想富,先修路!
這句簡單樸實的口號,早已深入大漢臣民的心中。
近二十年來,十餘條連通各郡郡治的主要瀝青大道的陸續竣工,加之各郡在治下各縣也不惜撥下重金,夯築整葺舊有的砂土直道,使得朝廷“縣縣通大路”的長遠目標已達成大半,僅餘部分官府財政窘困或是地勢複雜的偏僻縣邑尚無力築路。
說實話,皇帝劉徹對此亦已爲滿意,若實在是不宜築路或是築路耗資過大的縣邑,索性就讓百姓遷徙出來好了,畢竟大漢現下不缺土地,缺的是大批精壯勞動力,沒必要如後世華夏政府般往山溝溝裡修路的。
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懂得先易後難,肯定要先集中全大漢的基建資源,在關中,巴蜀,中原,燕北和江南的重要郡縣鋪設好四通八達的道路網,再去考慮那些荒鄉僻壤。
後世華夏政府因着種種考量,往往會爲不足百戶的小山村花費數千萬修築道路,現下的大漢卻是無法承擔這等鉅額開銷的。
花不起,也沒必要!
漢廷甚至廢置了不少地處偏僻的縣邑,將該地居民遷徙他處,既是有“民不患寡患不均”的說法,那就不能讓這些大漢百姓繼續生活在那些“被人遺忘”的偏鄉僻壤。
百姓遷徙的花銷皆由官府支應,遷徙後還會劃撥給他們相應的田舍,填補些許貲財,饒是如此,也比往那些偏鄉縣邑修橋鋪路所須開銷少得多。
大漢羣臣對此舉措也頗爲贊同,他們雖是代表着諸多世家大族的利益,卻並不意味着他們就不是勤政愛民的好官。
大漢社稷就是一塊香甜大餅,劉氏天家雖佔了大頭,諸多世家大族也能分食不少,庶民百姓也是餓不着。
餅做得愈大,所有人能分到的愈多,在無人能撼動乃至篡奪劉氏江山的現下,將餅做大才是世家大族牟取更大收益的“合法”途徑。
這道理,文武百官懂,庶民百姓懂,即便是莽直的太子殿下得了自家父皇悉心指點,也是深以爲然的。
正如父皇所言,這江山社稷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業,他身爲儲君,無異家中少主,可得好好守住家業纔是。
想要守住家業,自然要曉得真實的家底,太子殿下雖是粗莽脾性,偏生對數字頗爲敏銳,或許是因其自幼就對金銀珠玉存在某種莫名偏執的佔有慾,總之他對國庫賬簿中記錄着的大筆款項記得甚是清楚。
“父皇,若兒臣未曾記錯,去年歲末工部呈請的預算不足十萬金,現下卻請款五十萬金,光此筆請款就高達該部司全年預算的五倍之多,未免有些太過了。”
太子殿下心知這家業未來十有八九會交到自個手中,故而想想要撥出去五十萬金,心頭就似刀剜般的疼,別以爲莽人就必定會傻乎乎的到處撒錢,太子殿下可沒那麼蠢。
他非但不會似自家那不靠譜的母后般肆意敗家,甚至因着霸道脾性,自幼遇着甚麼好物件,必要先自個霸佔的,何況足足五十萬金!
劉徹扭臉看他,揚眉道:“你仔細閱看過了麼?”
“父皇,兒臣確是仔細閱過,雖說工部少卿欲拓展關中各郡的數條主要幹道,且欲往其下轄各縣也加築瀝青道路,然五十萬金的花銷確是太過龐大,國庫怕是難以支應。”
劉沐說得不無道理,多出筆五十萬金的預算外支出,對國庫確是頗爲沉重的負擔。
近年因着巽加王朝賠付的鉅額戰爭賠款和“歲贈”,漢廷國庫確是出現大筆盈餘,然礙於《金銀票律》的嚴格限制,中央錢莊每歲發行的紙質貨幣是根據去歲全國租賦增收額設置其發行上限的,而非依着國庫輸往中央錢莊金庫封存的金銀儲備量隨意增發。
即便漢廷從巽加王朝獲取了鉅額賠款,然國內的物資總量卻沒如此高的增長幅度,增發的貨幣量絕不能大幅超出社會實體經濟的實際增量,否則貨幣必定大幅貶值,出現嚴重的通貨膨脹。
“嗯,言之有理,不若這樣,朕將此事交辦於你,你且去與卓王孫仔細商議,想想還有甚麼旁的法子。”
劉徹微是頜首,淡淡笑道。
“嘎~~”
太子殿下不禁愣怔,隨即皺起眉眼尚未完全張開的小臉,心中哀嚎不已,自個這不是沒事找事麼?
老神在在的皇帝陛下卻早已心有定見,意有所指的略作提點道:“莫要裝模作樣,若你肯用腦子,仔細回憶去歲在圁陰城的所見所聞,必定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這是件美差,或能讓你藉機出宮辦差!”
太子殿下聞言,端是兩眼放光,樂得眉開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