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隆冬,看着窗外雪花簌簌,吃着熱騰騰的火鍋,最是愜意不過。
北闕甲第往北擴建後,鶯歌燕舞的章臺街亦是拆了,改爲東西向的章臺大街,橫桓於甲第南坊和甲第北坊等大坊所處的南北區塊之間,臨街的宅院,大多都建成獨特的鋪面,供王侯權貴們休閒玩樂,多年來一直生意火爆的小肥羊火鍋也是遷到了章臺大街。
劉沐完美繼承了老劉家的飲食偏好,口味重,且無肉不歡,故頗是喜歡吃火鍋,然在宮裡卻是不常吃到的,蓋因每日午膳和晚膳多要到椒房殿陪自家父皇和母后用,父皇總說甚麼孩童要“健康飲食”,不但鮮少讓他吃油炸食品,便連重油高鹽火鍋都不讓多吃,倒是口味偏清淡的涮鍋吃得多些。
母后時常引用話本子裡的一句粗俗之語來向父皇表達不滿,“嘴裡淡得出鳥了”,雖沒半點母儀天下的皇后儀態,然劉沐卻是難得的認同自家這往往不太靠譜的母后。
父皇的口味確實太過清淡了,實在算是劉氏宗室裡的異類,劉沐每每出宮,自然要尋些尚食監不常庖制的吃食解解饞。
火鍋自從面世以來,深受大漢臣民喜愛,北闕甲第的肥羊火鍋,長安東市的海底撈,皆已揚名大漢,將火鍋的吃法傳播到各郡縣,甚至隨着漢商的腳步遠播外邦了。
相較面向庶民的海底撈,肥羊火鍋的價格相對要昂貴得多,卻也是物有所值的,畢竟安息茴香之類的外邦香料本就不便宜,即便大漢境內已有移栽種植,但品質暫時還難以與原產地運來相提並論。
太子殿下不差錢,且喜歡熱鬧,故今日午間選在章臺大街的肥羊火鍋用膳,還特意呼朋引伴了,兩位姑母的兒子張篤和公孫愚是不可少的,十四皇叔膝下的那對孿生兄妹劉孝和劉悌向來是太子族兄的跟屁蟲,也是帶上了,甚至額外邀了趙府的小貴女趙婉。
之所以邀來趙婉,倒不是劉沐特別待見她,恰恰相反,今日邀她前來,太子殿下是帶着幸災樂禍的心態想看她笑話,此類惡趣味,劉沐與其父皇劉徹倒是一脈相承。
太子要在肥羊火鍋用膳,隨扈禁衛們是較爲放心的,原因無他,肥羊火鍋非但是皇室實業名下的產業,其二東家兼總掌事荀蘭更是殿內中郎將倉素的夫人。
荀蘭本爲關中良家女,十三歲時得鄉間采女的永巷令看中,因載入宮,隨侍年幼的太子劉徹,其後奉命出宮,做了肥羊火鍋的總掌事,後又嫁了倉素,且得敕女爵鄉君。
除卻得皇后賞賜了她不少聯合制衣的份子,執掌皇室實業的賢王劉非也做了個順水人情,將部分肥羊火鍋的份子轉售給她,讓她做了二東家,肥羊火鍋實際上已歸她獨自打理,皇室實業則每歲依着份例拿紅利,不再涉入具體經營。
倉素和荀蘭本乃同鄉,都是出身寒門庶戶的良家子,現今雖已爲顯貴,卻從未忘本,更不覺荀蘭在外營商是甚麼操持賤業,且因肥羊火鍋要在各郡縣開設分鋪,缺乏信得過的人手,荀蘭從家鄉招來不少親眷,讓他們幫着打理。
內衛和暗衛雖歸郎中令齊山轄屬,不受三大中郎將節制,然畢竟也屬郎衛,在郎署內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有些職守還要與三大中郎署的袍澤們相互協從,故對殿內中郎將倉素很是熟識。
倉素非出身軍中遺孤,昔年卻能坐到羽林右監的高位,現今更官居殿內中郎將,位秩比左右中郎將還隱隱高出一線,可見皇帝陛下對其何等信重,他對陛下亦是忠心耿耿的,況且荀蘭曾隨侍幼年的陛下,很難想象這對夫婦會意圖謀害太子。
荀蘭得了禁衛通稟,聞知太子殿下微服前來用膳,自要親身迎候,將太子殿下引入包廂後,還須親至庖廚,協助內衛和暗衛首領將各類菜餚和食具都好生驗過。
待得上菜時,太子劉沐見得荀蘭親自端了菜來,不由失笑道:“蘭姨何須如此?莫不是買賣不好做,請不起下人了?”
“奴婢可當不得殿下如此稱呼,恁得折煞了奴婢啊!”
荀蘭忙是應道,按說她有鄉君女爵,夫君更官居位列諸卿的殿內中郎將,是不宜自稱奴婢的,然她是懂得感恩念舊的,昔年陛下尚未太子時,她曾爲其隨侍宮婢,故即便已爲顯貴,在私下見得帝后或太子仍以奴婢謙稱。
這不是甚麼自我矮化的奴性,而是不忘本,若無皇帝陛下信重,出身貧寒的夫婦二人豈有今日榮景,不懂感恩的人自然不能理解此等想法。
譬如後世華夏,某些地方仍保留着過年給長輩磕頭的習俗,不少公知精英覺着這是陳規陋俗,是我朝封建遺毒,不但深爲鄙薄,更拿其美爹作爲對照,甚至扯到甚麼尊嚴,奴性乃至人、權,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你不懂感念父母養育之恩,不願磕頭,也沒人逼你,然別人願意磕,也輪不到你說三道四,不是麼?
劉沐笑着擺擺手:“沒甚麼當不得的,姑父私下不也與蘭姨姊弟相稱麼?”
一旁的公孫愚跟着連連點頭,阿父公孫賀私下卻是將荀蘭稱爲“蘭兒姊”。
“殿下說笑了,只因奴婢的夫君昔年也爲羽林衛,與衛尉卿有袍澤之誼,且年長些許,又瞧出奴婢的女兒心思,故衛尉卿才時常以此打趣奴婢。”
荀蘭已嫁爲人婦,更已得爲人母,故提及往事也沒甚麼羞赧,反是因憶起往昔而展顏淺笑。
她邊是爲衆人上菜,邊是看着趴在圓桌上毫無儀態可言的趙婉,見她那悶悶不樂的小模樣,出言問道:“婉兒,這是怎的了?”
倉素與趙立昔年爲羽林袍澤,現今更同在郎署任中郎將,交情向來不錯,故兩人的府上親眷也多有往來,尤因郎署諸將皆忌諱與旁的世家權貴過從甚密,倒是彼此往來會省卻不少忌諱和麻煩,刻意疏遠反倒會啓人疑竇,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某種獨特的交際圈子,荀蘭對趙府小貴女自不陌生。
“姨母……”
趙婉歪了歪腦袋,看着荀蘭,滿臉欲言又止,終是沒再說甚麼,只是有氣無力的嘆了口氣。
“噗嗤~~”
太子劉沐見得她這副模樣,不禁失笑出身,搖頭晃腦道:“自作孽,不可活啊,待得明歲開春,你入得宮邸女學,日日在你阿父眼皮子底下,且有得你受了。”
趙婉猛地擡頭,狠狠剜了幸災樂禍的劉沐一眼,也顧不得甚麼尊卑,惱怒的冷哼一聲。
劉沐雖不甚在意,卻仍是嗤笑道:“你瞧瞧,就你這般不知尊卑的做派,若教你阿父瞧見,必是要挨板子的。”
趙婉正待回嘴,卻被荀蘭伸手撫上她的腦袋。
“宮邸女學?”
荀蘭看向劉沐,既是好奇詢問,更有轉移話頭之意,她曾爲宮婢,對宮規極爲熟悉,唯恐趙婉年幼不懂事,真的出言頂撞太子,殿下不追究還好,若是有心追究,趙婉必是要被治罪的。
“蘭姨有所不知,正因這位貴女時常在外闖禍,父皇和母后已着宮邸學舍與明歲開春設女學館,劉氏王侯,異姓列候及官至諸卿的大臣,其府上嫡女凡虛年六歲至十五歲者,皆可入學。”
劉沐所言雖略有誇大,但也非屬妄言,趙婉肯定沒那麼大的面子,讓天家專門爲她開設宮邸女學,然她先前闖的禍也確是引起了帝后對世家嫡女教育的重視。
原因無他,現今宗室女及世家大族的貴女與尋常民女相較,在系統教育上竟開始出現脫節乃至落後了。
在太常府文教司的主持下,各地官學已興辦多年,男女皆可入學,且課業相同,包涵了大量新學科,尤是術數,格物和化工,雖教授得不算深入,但涉及的知識面並不窄。
世家大族的貴女們卻往往不會入民間官學,尤是長安顯貴們的嫡女,多是延請名師到府內教導,到得虛年九歲纔會入長安女學,而長安女學的課業教授又是全憑貴女們自身喜好和時間,管理極爲寬鬆。
如此一來,世家大族的貴女們多是無法獲得真正的系統性教育,不是說府中私塾的夫子教不好,然總不可能人人都能請到所有課目的名師,長安城內權貴雲集,名師數量卻是有限,教授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的還好找,但教授格物化工的真正名師,挖光帝國科學院的博士和師範學館的夫子都不夠。
世家貴女,尤是世家嫡女,多半是未來的世家宗婦,侯府夫人,諸侯王妃,乃至皇后。
新式教育不但教授的是新學科,亦帶着新觀念和新視野,現今傳承族業的世家嫡子在經過系統性的蒙學和預學教育後,往往還會進入政經官學,黃埔軍學乃至太學就讀。
若是世家嫡女們的見識和眼界大幅落後,甚至完全脫節,將來必定會出現大麻煩。
劉徹身爲穿越衆,雖從未抱持甚麼學歷至上論,也從未鄙視學識低的人,更不排除有學識差距懸殊但仍極爲融洽恩愛的夫婦,譬如他和阿嬌,但必須實事求是的說,那終歸是少,夫妻相處得愈久,彼此間愈是需要共通的話題乃至三觀。
要真正做到相夫教子,世家宗婦的努力付出絕對不少,然現今她們與尋常民女相較,非但有可能喪失過往的教育優勢,更可能要輸在起跑點了,長此以往,是會出亂子的。
旁的世家貴女且不提,劉徹和阿嬌除卻帝后身份,亦是劉氏皇子的當家人,怎願見得今後的劉氏宗婦是缺乏眼界學識的,怎願見得宗室女被民間女子比下去,無法做好相夫教子的宗婦?
給帝后敲響警鐘的,正是趙府小貴女,因着趙立和蘇媛皆公務繁忙,府上有沒敢於出言訓誡趙婉的老人,使得這小貴女疏於管教,在外頭鬧出不少事來。
過往趙立和蘇媛皆被矇在鼓裡,宮裡的帝后更不會去關注這麼個小女娃,然趙婉那日入宮觀戲時,引起皇后阿嬌對她的興趣,命人稍作探聽,就曉得這娃娃是個不讓人省心的。
偏生皇后阿嬌卻愈發歡喜了,蓋因她自身年幼時也如趙婉般,眼裡不摻沙子,若是有人敢惹她,她必也要拳打侯府嗣子,腳踹名門閨秀,沒甚麼大不了的。
“此女深肖本宮,大善!”
阿嬌撫掌如是道,聽得一旁的夫君和兒子直揚眉。
皇帝劉徹是很體恤臣屬的,覺着公卿將相們爲朝廷竭心盡力,卻導致家中子女疏於管教,他身爲人君,理當爲他們多多着想。
正因如此,劉徹特意與阿嬌商量,索性爲宗室嫡女辦官邸女學,順帶讓異姓列候及官至諸卿的大臣府中適齡嫡女也能入學。
虛年六歲到十五歲,恰好類似後世的九年義務教育,在宮邸女學完成基礎學業,再入長安女學依照自身興趣選擇課業,如此也就成系統了。
至於沒資格進入宮邸女學的貴女們,長安女學亦增設固定課業的蒙學館和預學館,適齡貴女皆可入學,習罷蒙學和預學,也就隨意選擇課業了。
換後世的話說,這些貴女等若“直升”高等學府,倒有些像後世高校的附屬小學和附屬中學了。
荀蘭的夫君倉素官居殿內中郎將,是知曉此事的,卻是沒跟荀蘭提起,蓋因他們膝下唯有獨子倉碣,且才虛年四歲,這宮邸女學開不開的與他們也沒甚關係。
趙婉卻是不同,明歲開春就得到宮邸女學就學了,非但再不能如現下般自由自在的四處撒歡,更因阿父趙立官居右中郎將,本就輪掌宮禁宿衛,等若時時要在阿父的眼皮子底下呆在,這可真要了親命啊!
太子劉沐自幼沒少被他那不靠譜的母后折騰,又聞得母后屢屢說趙婉“肖她”,出於某種奇特心理,就喜歡看趙婉吃癟,故今日才特意邀了她來,言之鑿鑿的要爲她設宴“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