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乃是辭舊布新,迎春祈福的好時節,家家戶戶皆是喜氣洋洋,唯獨賢王府內的氣氛有些許壓抑。
賢王劉非的嫡長女劉徵臣已滿虛年二十,卻尚待字閨中,儼然成了老閨女,好不容易遇着個瞧上眼的男子,按說賢王劉非和王妃楊綺羅爲人父母,爲免女兒的婚事再耽擱下去,本該應下這門婚事的。
然現今的情形恰恰相反,非但劉非堅持不允,便連向來最爲寵溺女兒的楊綺羅都對此事抱持着反對態度。
劉徵臣看上的男子,乃是常山王妃裴澹的胞弟裴虎。
世家大族多聯姻,姻親間差着輩分的男女想要成婚,倒也沒甚麼,親上加親的事更屬尋常,若兩個世家大族乃數代世交,兩家後輩多有聯姻,輩分更是複雜得緊,也就只能各家論各家的輩分了。
裴氏本是寒門庶戶,只因裴澹母憑子貴,得爲常山王正妃,裴父成了太上皇劉啓的親家,才得賜了個“不更”的爵位,爲二十等爵中的第四等,始得免充輪流服役之兵卒,離見官揖而不拜的“高爵”還差得遠。
裴氏不是名門望族,倒也不打緊的,劉非的地位何等尊崇,劉徵臣乃是他的嫡長女,是堂堂翁主,其實不管嫁到誰家,都屬於屈尊下嫁。
劉非得以“賢”爲其王號,本就已位列諸侯王之首,全天下除了宮裡那幾位,也就唯有樑王劉武能憑藉親叔父的身份與之並列,說難聽點,待得太上皇薨逝,樑王劉武與天家間的血緣羈絆難免會愈發淡薄,怕是再不能與劉非相提並論了。
說實話,劉徵臣嫁入名門望族還是寒門庶戶,對賢王府而言,本無太大的區別,賢王劉非尊榮已極,難以靠子女聯姻再來錦上添花,真若想再更進一步,那就只能謀朝篡位,坐上未央正殿的那席御座,成爲君臨天下的帝皇。
當今天子威望甚隆且軍權在握,劉非半點覬覦帝位的心思都不敢有,反是懂得要戒慎恐懼,唯恐有半點行差踏錯,犯了天家忌諱,引起陛下的猜疑。
若劉徵臣真看上寒門士子,劉非雖捨不得她過“困頓”日子,然若她執意如此,下嫁也就下嫁了,大不了多備些嫁妝,讓她用度無虞,也沒人敢因此而譏笑賢王府,反是與公卿將相聯姻,才需要再三斟酌。
譬如昔年廣川王劉越和膠東王劉寄迎娶正妃時,正是刻意避免與手握重權的公卿將相聯姻,只選素有名望卻已無實權的世家大族。
清河王劉乘和常山王劉舜更是不提,兩人的正妃皆是出身卑微,常山王妃裴澹好歹還算良家女,清河王妃公孫慧卻是出身匈奴的。
裴澹和公孫慧得晉親王正妃,除卻“母憑子貴”的原因,亦不排除太上皇和皇帝恰恰就是樂見她們並非出身世家大族。
天家自古多薄涼,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的前提,是父子兄弟不能威脅到帝位傳承,昔年若非樑王劉武識時務,懂得懸崖勒馬,早早入朝請罪,且從此常居長安不再回返樑國,只怕現下早已化爲冢中枯骨了。
劉非身爲天家子,對此自是心知肚明,尤是現今他掌着的皇室實業干係重大,皇帝絕不樂見他涉入政務軍務,亦不樂見賢王府與公卿將相過從甚密,更遑論結爲姻親了。
若賢王府與公卿將相府上聯姻,皇帝陛下雖不至揮動屠刀,卻未必不會限縮劉非對皇室實業的掌控,至少會將更多的事務交由趙王劉彭祖和長沙王劉發打理。
近年來,皇帝陛下雖鮮少再幹涉皇室實業的具體事務,然莫要忘了,皇室實業最大的份子卻仍在少府手中,陛下才是真正的幕後大東家。
現今文臣武將得賜爵封侯,已沒再封賞食邑,而是賜下些皇室實業份例,但也只能坐享紅利,而非真正擁有所謂的實質股份,換而言之,倒是與湯沐邑的性質也差不多,勳貴只能分到封邑的部分租賦,然其封邑的所有權還是歸屬朝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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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和“無決策權股份”,兩種意義大不相同的股份早在皇室實業創立之初,就已嚴格劃分清楚,現今唯有劉氏諸王昔年將封國“質押”給朝廷時,作價換取的份子纔是真正的原始股,少府則獨佔四成,以此保障劉氏皇族對皇室實業的完全掌控。
皇室實業的攤子愈鋪愈大,劉非作爲主其事者,也不可能事必躬親,謹慎持重的劉發和圓滑狡詐的劉彭祖已分掌不少事務,偌大的皇室實業,少了誰都能繼續經營下去,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劉非近年努力栽培長子劉建,正是想讓賢王一脈日後能繼續主掌皇室實業,若非劉徵臣乃是女兒身,無法繼承家業,極具營商天賦的她是比劉建更爲適合的繼承人選。
正是出於此等考量,劉非從未刻意張羅女兒的婚事,甚至有意無意的放任她對登門求娶之人東挑西揀,生生拖到虛年二十,或許是出於某種難以言說的補償心理,覺着委屈了女兒,索性讓她依循自身心意,尋個真正的如意郎君好了。
不得不說,劉非的想法在這年月真真算得上開明瞭,倒也和他高傲不羈的脾性有關,多是不太在意世人目光的。
用皇帝劉徹的話來說,劉非對於不如他的人,那鄙夷的態度就跟人看猴子似的,何曾會在乎猴子的想法?
裴氏本爲寒門,卻又出了親王妃,按說倒是挺適合與賢王府結親的,偏生裴虎現今乃是京衛中營的軍候。
京尉府轄下的京衛五營中,以京衛中營職守最重,囤駐在未央宮北門外,衛戍北闕甲第及皇親苑周邊。
京衛五營的軍制與尋常校營不同,設營都尉,每營滿編兵員萬人,分爲十曲,且行文職和武職的並行官制,故十位軍候直屬該營都尉統御。
漢軍將官晉升首重軍功,京衛中營的軍候們論及過往軍功,以裴虎居首,蓋因他本爲宣曲將官,曾在外征戰數年,是從底層兵士靠着軍功一步步晉爲軍候的,他日後若不升調回精銳騎營,就極有可能在京衛中營乃至京尉府繼續升遷,且多半仍爲統領軍士的武職將領。
要曉得,裴虎現今才虛年二十三,軍職卻已不低,天曉得他日後會晉升到何等高位?
劉非若將這個前途大好的武將招爲女婿,皇帝陛下會如何想?
看看現今朝中官至公卿的武將,除卻郎中令齊山和衛尉公孫賀,誰家夫人不是出身寒微的?
宮婢,軍中遺孤,大丫鬟……
一個比一個出身低,雖不排除這些夫婦本就感情甚篤,然若說這些武將沒有刻意避嫌,不願與名門望族聯姻,說出來誰會相信?
齊山的夫人衛敷榮雖爲帝師衛綰的嫡親孫女,然因衛綰向來不涉政務,現今更已無甚實權在手,且衛氏子弟向來潔身自好,鮮少有與旁的權貴過從甚密者,故齊山迎娶衛氏女才無甚忌憚。
公孫賀則是尚南宮公主,成了皇帝的親姊夫,這就更沒得說了。
賢王府樹大招風,堪稱動見觀瞻,若是犯了某些不可明言的忌諱,即便皇帝陛下本不在意,卻難保不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
劉非不想賭,更不敢賭,饒是他再寵溺女兒,饒是女兒終日苦苦哀求,他也沒半點鬆口的意思,且女兒愈是鬧騰,他就愈發惱怒。
堂堂翁主,爲個男子這般不懂矜持不要臉面,成何體統?
若非裴虎乃是常山王妃裴澹的胞弟,若非裴虎有軍職在身,指不定劉非已讓他徹底“消失”了。
家醜不外揚,劉非索性將劉徵臣禁足,足足月餘光景,愣是沒準她踏出閨閣半步。
劉徵臣遭了禁足仍無放棄之意,每每劉非夫婦前來,她皆是哽咽哭泣,端是可憐無比,然待得劉非夫婦離去,她卻仍是該吃吃,該喝喝。
她不傻,也曉得只須虛與委蛇,隨口說幾句好話假話,依着父母對她的寵愛,要解了禁足不難,但只怕會徹底壞事。
欺騙長輩,忤逆父母,對崇尚孝道的漢人而言,實在太過惡劣了,無論出於何等緣由,多是難以得到旁人的同情和諒解。
她在等,泰安姑母已出了月子,將隨太上皇和太后從渭北甘泉宮回返長安。
待得上元佳節,太后將在長樂宮大擺宮宴,爲小翁主桑無憂行百日禮,她身爲宗室女,且爲桑無憂的表姊,自也要入宮觀禮的。
她實是知曉父王心中的顧慮,之所以如此鬧騰,只是爲向父王母后表明自身心意已決,然想要真正成事,還得去求皇帝叔父下旨賜婚。
若直接去求皇帝叔父,叔父未必肯管賢王府的家務事,還得請皇后叔母先幫着吹吹枕邊風,全天下能讓叔父耳根子發軟的,怕就唯有那刀子嘴豆腐心且向來極爲寵溺她的叔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