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宣室殿。
皇帝劉徹召了數位重臣議政,自不是爲侄女劉徵臣那點小事,而是收到了趙王劉彭祖遣快馬傳回的奏報,言及巽加王儲及使團已從大夏國都啓程,不日應可抵達敦煌邊塞。
按說沒有漢廷的準允,巽加使團便連西域都不得踏入半步,然劉彭祖以大漢特使的身份特意爲他們簽了道通行符令,又由建章騎營分千騎沿途護送,也算便宜行事了。
然若想踏足漢境,還得奏請朝廷乃至皇帝批閱,否則駐守敦煌邊塞的漢軍是不可能放其入塞的,畢竟趙王手中的三尺赤旄漢節僅在境外才全權代表皇帝和朝臣,在境內就半點效用沒有了,這可不是後世朝代的甚麼尚方寶劍,邊軍向來只認聖旨,軍令和虎符。
漢軍征伐百乘的詳細戰報早已呈來,血屠百萬,行將撤軍,遠在長安的大漢君臣皆是清清楚楚,只是尚未公諸於世罷了。
巽加使團的來意,自是不用猜都能曉得。
背約!
想吃漢軍豆腐的巽加大軍,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下深陷泥淖,被困獸猶鬥的百乘殘部死死拖住,端是進退不得。
非是巽加兵弱,實乃百乘東部諸城的守軍皆被漢軍的殘暴屠戮嚇壞了,以爲巽加人也不會放過他們,既然開城投降也要被屠城,索性死守到底,拚到最後一兵一卒。
況且巽加大軍遠離本土,又是從百乘東部沿海登陸作戰,沒有大漢水師艦羣爲其運送補給,等同糧道徹底斷絕,將士們吃不飽肚子,又久攻不下,軍心已亂。
巽加君臣最爲憂心的,倒還不是這二十萬大軍的性命,而是大漢騎軍的撤軍計劃,聞得十餘萬漢騎要在巽加東南外海的沖積羣島登陸中轉,巽加貴種們才真是睡不安寢,食難下嚥。
巽加王朝屬民三千餘萬,從軍者多爲第三種姓吠舍,吠舍種羣高達七八百萬人,比安息帝國的總人口都多,就算戰死個十來萬,婆羅門和剎帝利貴族頂多有些肉痛罷了,他們真正在意的是自個的身家性命。
下等種姓,就如同繁殖力極強的蛇鼠蟲蟻,死了些許,餘下的又會一窩一窩的下崽子,歷代身毒霸主最不缺的就是人。
皇帝劉徹讓衆臣傳閱過奏報,突是扭頭看向旁聽的太子劉沐,出言問道:“你如何看待此事?”
劉沐滿臉戾氣道:“巽加膽敢背約,妄圖坐享漁翁之利,端是可恨至極,依兒臣之見,待我大漢騎軍盡數集結於巽加東南諸島,便即揮師伐罪,饒是難以覆滅其國,也要給巽加人慘痛教訓,讓其再不敢違逆我大漢。”
劉徹眼皮微跳,神情卻沒甚麼變化。
大農令東郭咸陽忍不住道:“微臣以爲,殿下所言不甚妥當,太尉府的軍事預算連年增長,今歲已高達七十萬金,且近年軍費皆是超支,單是去歲就支出百萬金,使得國庫出現大筆虧空,勞師遠征實在耗貲太巨……”
“依着軍情呈報,我大漢騎軍在百乘繳獲之財貨估價數百萬金,饒是大半會分賞將士,然上繳國庫必也不下百萬金,還不足彌補虧空麼?”
劉沐早已習慣與公卿大夫策議國政,且大漢朝堂的風氣遠較後世朝代開明,君臣坐而議政,大臣們當殿駁正皇帝都屢見不鮮,故太子殿下被大卿懟了也沒動怒,但也不代表他會放棄自身看法。
“殿下,用兵耗貲不單止戰前軍備和戰時輜重,戰後的封賞及撫卹更是耗貲甚巨。我大漢向來優待軍中將士乃至其軍眷,尤是對傷亡將士的撫卹條陳極爲優渥。依此番軍情呈報,我漢騎四營傷亡五千餘,烏桓騎射更是傷亡過萬,饒是對烏桓無需給付太多傷亡撫卹,國庫要支付的戰後撫卹也絕不下十萬金,傷殘將士更是要由朝廷供養終老,每歲皆要持續支出秩俸的。”
東郭咸陽搖頭苦笑道,作爲盡忠職守的大農令,他不能只看眼前的國庫收支,還要作長遠考慮,亦不願給繼任者留下個爛攤子。
過往漢軍的傷亡撫卹,多是賜予田宅的“一次性給付”,皇帝劉徹數度完善軍制時也不忘改革撫卹方式。
對戰死的將士,朝廷出貲贍其老,養其幼;對傷殘的將士,朝廷盡皆妥善安置,且每歲給付優渥秩俸,直至其終老。
若非如此,漢軍將士豈會這般拚命,終日嗷嗷叫着要橫掃四海八荒?
窮兵黷武,是不好的,但若戰爭所獲取的利益遠高於支出,那就另當別論了,至少現今的漢廷和漢軍都不“窮”。
此等戰爭觀念,早已由上至下的貫穿大漢朝野,從統治階級到市井小民,皆是深爲認同的,漢軍不斷的大勝爲大漢飛速發展提供了巨大的推動力,戰爭物資的損耗實則爲工商業提供了另類的“剛性需求”。
若非朝廷連年對外用兵,大漢相對遲緩的內需擴張並不能滿足工商業的發展速度。
國內經濟有問題,最快的解決方法就是通過對外戰爭紓解,雖只是“治標”的權宜之計,卻也爲“治本”提供了更爲寬裕的時間。
從某種角度看,現今大漢朝野幾乎再找不到傳統意義上的主和派,舉國臣民皆被綁上滾滾前行的戰車,若是猝然勒馬急停,怕是要傾覆的。
即便是掌賦稅和國庫的大農府諸官,往往考量的也是如何獲取更大的戰爭收益,而非該不該對外用兵。
反是太尉郅都的態度出人意料,這位漢廷最大的鷹派,竟也反對爲此事對巽加用兵,不是出於婦人之仁,更非不相信漢軍戰力。
“陛下,臣雖不崇儒,卻也曾粗讀儒家典籍,孟子有云: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郅都如是道,話說得頗重,也沒甚麼顧忌,酷吏出身的孤臣便是這般直言不諱。
在場皆是聰明人,饒是腦子最不靈光的太子劉沐,也能聽出郅都話中的重點不在“入則無法家拂士”,而在“出則無敵國外患”。
換作大白話,沒有來自外邦的威脅禍患,國家就常會有覆滅的風險。
劉沐或許尚不能完全理解,劉徹卻是深有體悟的,甚至比在郅都本人都明白這道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沒有外部敵人,內部矛盾就難以找到宣泄口,就會如被堵住排氣孔的高壓鍋,鍋體愈是堅固,內部壓力超過臨界值時就炸得愈狠,炸得四分五裂!
即便沒有真正的敵人,也要創造假想敵,若想長年保持強絕於世的軍力,讓臣民願意用民脂民膏供養軍隊,世代傳承鐵血尚武的風氣,三年一小戰,十年一大戰是必不可少的。
劉徹微是頜首,出言問道:“依愛卿之意,是要暫且休兵罷戰,留下些敵國外患?”
郅都答道:“外患不可留,敵國卻不可盡除!”
“哦?”
劉徹眼瞼半闔,饒有興致道:“愛卿此言何意?”
郅都復又答道:“外患者,如匈奴,安息等驍勇善戰之外族,若不盡趁其勢弱之時儘早誅滅,怕是遺禍後人,斷不能留;如巽加般難成氣候之國,則可使之留存,便如豢養豬羊,不時找些由頭,用來練兵,擄奴,皆是好的。”
劉徹再問:“哦,那塞北烏桓及海外朝鮮又當如何?”
郅都微作沉吟,答道:“減其族衆,抑或覆滅其族,皆可!”
東郭咸陽卻是急了:“萬萬不可,現今烏桓爲我大漢牧羊,朝鮮爲我大漢採掘銀礦,若冒然將之剪除,着實得不償失!”
大行令張騫亦出言道:“陛下,臣以爲烏桓和朝鮮應當留存,且不說能爲我大漢牧羊掘礦,便是讓我大漢百姓有所比鑑,也會更爲感念天家賢明與恩澤。”
“言之有理……”
劉徹自然明白張騫的意思,沒外族的貧窮困頓做對比,大漢臣民的幸福感和自豪感就難以維持在現今的高檔,也就會身在福中不知福,光靠老一輩憶苦思甜,自幼長在蜜罐裡的新生代是沒直觀感受的。
這就是人性,與民不患寡患不均同樣的人類劣根性,亦是劉徹堅持不大舉歸化外族的主因。
劉徹本身倒不算種族主義者,頂多算個狹隘民族主義,然爲保證漢民族的凝聚力和自豪感,血統優越論是必不可少的。
漢民族內部,不會學雅利安人搞甚麼種姓制度,但在對外族時,漢人就是先天的貴種,凡有質疑者,皆當誅絕!
劉徹復又扭頭問自家兒子:“聽罷諸位愛卿之言,你現下以爲如何?”
劉沐不禁赧然道:“兒臣知錯,適才實在魯莽,未及仔細思量!”
“直抒己見,何錯之有?”
劉徹不以爲意的擺擺手,笑道:“善納良言,補正自身不足,便是大善!”
劉沐展顏道:“兒臣必謹記父皇教誨!”
“既是如此,待得那巽加王儲抵京,便交由你去應付了。”
“……”
劉沐滿臉訝異,心道這不是姑父張騫的活計麼,當太子可真特麼不輕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