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帝劉啓坐在會客椅上,臉色有些陰沉。
耿老漢的這二層小樓裝修華麗,光潔的地磚,牆上潔白的瓷磚,和牆上的各種壁燈,精巧的旋梯,看在劉啓眼裡很是扎眼。
作爲一個崇尚節儉的帝皇,他對腐敗的官員最爲痛恨。特別是這遺孤院投入了大量的錢財,一向由少府專款專用,劉啓即使是過大壽時,要修葺宮殿,寧願暫時減少宮中用度,也沒從這筆款項中挪用過一分錢。
如今卻見遺孤院內一個管理官田的小吏就住在如此奢華的房子裡,可想而知官位更高是如何的揮霍無度,這不由讓他殺心頓起。
“你們遺孤院管事的都住這等房子?”
劉啓壓抑着心中的憤怒,強作鎮靜的問道。
耿老漢正忙着給幾人端水,沒有注意到劉啓的表情,而是隨口道:“管事的可沒這福氣,連總管事都只能住在一般的瓦房裡,雖說各類傢什也都一應齊備,但比起這個莊子裡還差上不少。”
劉啓聞言一愣,面色稍霽,略帶疑惑的試探道:“那老丈豈不是比那總管事還厲害?某非家中有些權勢?”
耿老漢將水杯端到劉啓和劉徹面前的茶几上,憨厚的撓撓頭,笑道:“俺就是一個種莊稼的平民,曾在隴西當了幾年邊軍,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當年閱軍典時,遠遠看了一眼隴西郡的都尉。家裡哪來的甚麼權勢?”
劉啓點點頭,耿老漢身上穿的是本色麻衣,左腿還稍微有些瘸,說話也很糙,斷斷不是出自豪門世家。
他不由愈發疑惑起來:“那爲何老丈能住在這個莊子,而管事們只能住在一般瓦房,他們好歹也算是少府的官吏吧?”
“呵呵,原來貴人是想問這個啊。這是太子殿下給遺孤院定下的規矩,只有院裡的先生們才能住上住上這樣的好房子,俺雖然是個管莊稼地的,但農學院的院長裘先生說俺的功勞不小,曾上報太子,也給俺弄了個先生的名頭,還下了冊聘用書,上面可是蓋着太子的金印呢。”
耿老漢端起水杯,美美的灌了一口,這是從南山用竹管引流下來的清涼山泉水,味道神識甘甜。他眯起眼,滿臉的得意之色,語帶炫耀的說道,彷彿這個無官無職的先生之位,是個天大的榮耀一般。
劉啓恍然,眼中頗爲不滿的看了看一旁的劉徹,顯然是等着他的解釋。
劉徹暗自苦笑,不過就是提高技術人才的待遇問題嘛,他在這個方面從來不會吝嗇。
裘離原本是御花園的花匠,嫁接和育種很有一手,又曾經跟着老內侍學了些字,劉徹就把他派到農學院做了個院長,同時批覆了他推薦上來的幾個先生,這耿老漢想來也是其中的一員吧。
“阿父,孩兒覺得遺孤院的這種規矩倒是不錯。有才幹之人,自然應該多給些獎賞,古之君王,千金買馬骨,方尋得千里良駒。如今遺孤院此舉,盡顯當今天子求賢若渴之心。管事之人尚且住瓦房,而先生住華屋,方顯出惜人才,重人才。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莫看老丈是個莊稼人,但卻知四時,懂節氣,熟農具。便是說那實驗田中所育種苗,假以時日,必可惠及天下萬民。以孩兒看來,此間功勞,並不比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遜色半分。”
劉徹思考片刻,起身躬身向劉啓認真的解釋道。
他覺得應該藉此機會,勸說劉啓重視各種行業的人才,能適當提高各種工匠的地位。
畢竟要進入工業化社會,少不得大量技術人才,劉徹實在不希望出現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畸形社會觀和價值觀。
在後世的美帝,藍領的收入並不比白領低,正是龐大的技工羣體,保證了他們的科技能夠持續不斷的進步。
劉啓擺手示意劉徹坐下,隨即面露沉思之色。在漢朝施行的是世襲勳爵制和最初級的察舉制,官員不是出身世家,就是各地官員舉薦的孝廉和“賢士”,多少都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
(解釋一下,漢朝還沒有士農工商的分等,只有貴族,平民,奴隸。而平民中,雖重農抑商,但還是比較平等的。所以工匠和農民的地位沒差,平民要封爵也沒後世王朝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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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啓早就苦於缺少良才,隨着大漢開國的一代賢臣良相紛紛故去。大漢朝堂已經出現了辯論爲主的務虛不務實的清流苗頭,多是些只有名聲,沒有實幹能力的政治投機者。
爲了名聲,甚至有個地方官員在沒有任何計劃的情況下,私募民工修築蜀道,導致大塌方,不但自己身負重傷,更是生生害死了近千民工。即便如此,竟然還真讓他搏了個一心報國的好名聲,獲得了諸多朝堂重臣的舉薦,逼得劉啓不得不升了他的官。
劉啓每次想起此事,就有殺人的衝動。
特別當劉徹拿出各種神奇的事物,爲少府賺入了大量的錢財,還提升了軍備,改善了農務後,劉啓在驚訝於各種新技術給社稷帶來的種種好處的同時,已經逐漸意識到各種工匠的重要性,也逐漸理解劉徹一直掛在嘴邊的“人才是第一生產力”的箇中意味。
只是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劉啓卻苦思不得其解,哪怕他再英明神武,畢竟思維有侷限性,顯然沒有劉徹想得透徹。
畢竟劉徹腦海中有着數千年人類對各種制度的探索總結,雖然細節處理上比不過劉啓這樣的老練政治家,但大方向的把握上絕對是當世第一人。
劉啓沉思良久,晃晃腦袋,驅散了腦海中的思緒,擡頭一看,卻發現耿老漢已經不在屋內,隨即望向劉徹,眼中帶着詢問的意味。
“老丈到後院地窖去取化肥了,說是下面又黑又髒,不好請阿父下去。”
劉徹放下水杯,斜靠在椅子上,一副憊懶的模樣,低聲道:“阿父品品這南山泉水,侍衛們都已經喝過,兒臣也用銀針試過,阿父但可放心飲用。此泉清冽味甘,孩兒稍後需得帶些回去,若是拿來泡茶,實在妙不可言。”
劉啓不由搖頭苦笑,這個兒子固然極爲出色,只是於吃喝一道頗爲講究,可謂精緻奢華至極。所幸他沒有玩物喪志的跡象,而且也未動用半分民脂民膏,便只能由得他去了。
劉啓雖有心和劉徹談談關於朝堂選才的問題,聽聽他的想法。卻也知道此處不宜深談,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急切,端起水杯品了品,比起一般山泉,確實別有一番滋味。
片刻後,耿老漢從房子的後門走了進來,緊隨着他的侍衛手中提着一個小小的袋子。兩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塵土,顯然是侍衛們對耿老漢還有些不放心,分出一個侍衛一路跟着他下了地窖,取來化肥。
侍衛將手中的絹帛袋子放到地上,解開袋口,一些黑色的粉末呈現在衆人眼前。
劉啓走上前去,稀奇的彎腰抓取少許化肥,用指尖捻搓了片刻,感嘆道:“沒想到就是些許小小的粉末,就能讓畝產增加至少五成啊,實在是神奇之物。”
言罷,劉啓緩緩站直身子,扭頭看向耿老爹,正欲繼續問話,卻見他臉上隱隱有些肉痛,不由莞爾:“老丈先前不是說這化肥並非貴重的事物,怎麼此時卻又心疼了?”
耿老漢搖搖頭,皺着眉頭道:“俺倒不是心疼這化肥,原本俺只想隨手抓上一把化肥,拿來給貴人看看就是了。誰知這小夥竟拿出袋子裝了一些,帶了出來。如今到了光亮處,俺纔看清袋子竟然是絹帛的,實在是糟蹋了這般好料子啊。”
劉啓這才明白老丈原來是看不慣侍衛的敗家行爲,頓時覺得這個老丈很對他的胃口,打趣道:“某看老丈家中,不但吃穿不愁,甚至還要勝過不少長安城的富人,怎的還如此節儉?”
耿老漢憨憨一笑:“俺本是個窮苦人家出身,過不慣那富貴日子。如今有幸蒙陛下和太子的恩惠,住上這仙境般的房子,每月還有不少的俸祿,這輩子也就知足了。俺是個粗人,除了種地沒啥本事,想報答陛下和太子,只能好好擺弄那些官田。用不完的月例錢,俺就買些吃食,不時給遺孤院裡的娃娃們做頓好飯菜,讓他們到家裡來吃,熱鬧熱鬧。”
劉徹皺了皺眉頭,問道:“聽老丈的意思,遺孤院裡的食堂飯菜很差?我聽說少府每月可都撥下大量銀錢用於娃娃們的伙食,難道還有人剋扣了不成?”
耿老漢急忙連連擺手,滿臉嚴肅道:“小貴人莫要亂講,俺何曾說過這話?院裡的伙食比富貴人家的飯菜只好不差,大塊的肉,大碗的米飯,隨意吃。早上還有各式麪點和雞蛋,晚上還有鮮湯。俺家鄉的莊家老爺都不敢說天天吃肉,比院裡的娃娃們差遠了。
這院裡的總管事原是太子府上的老人,爲人豪爽正派,把娃娃們當成自己的家人一般,哪裡會容許他人剋扣娃娃們的伙食?!娃娃們之所以來俺家吃飯,卻是院裡的伙食太好,吃得有些油膩了,方纔來俺這吃些家常小菜。小貴人莫要污了總管事的名聲,否則俺可不答應。”
劉徹聞言,不怒反喜,微笑着拱手道:“小子適才過於心急了,還望老丈莫要見怪纔是。”
咕嚕!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衆人循聲望去,卻見劉啓滿臉尷尬,隱隱還有些羞怒。大清早出了未央宮,數個時辰滴米未入,一向飲食規律的皇帝老子,肚子已經開始抗議了。
侍衛們趕緊轉過臉去,當做什麼都沒看見,而劉徹則是臉色漲紅,苦苦的憋着笑意,閃避開皇帝老爹充滿威脅的眼神。
耿老漢則撓撓頭,看看窗外的日頭,眼見已經是正午時分,隨即憨厚的道:“若是貴人不嫌棄,就留在俺家用午膳吧,俺叔原本是太守家的廚子,俺小時候跟他學過一些時日,手藝也算不錯的。”
劉啓張嘴想要拒絕,但想想要回去用膳,還要花費不少時辰,隨即應道:“如此甚好,那就叨擾老丈了。”
耿老漢憨憨一笑,隨即忙着去準備飯菜,一個侍衛接過劉徹遞來的銀針,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