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後世用月份來簡單劃分季節,漢人依照節氣劃分往往更準確些,譬如四月間,立夏之前算暮春,立夏之後算初夏。
劉塍等人抵京之日,恰是五月初五,距今歲夏至只餘五日,故已是時近仲夏。
五五端陽,乃午月午日,是爲陽辰,順陽在上,陽氣頗盛,多是晴好天氣,在夏季素來酷熱的長安,更是萬里無雲,日頭毒得能將人活活曬死。
城外官道上,滾滾熱浪端是肉眼可見,用以鋪路的瀝青都快曬化了,沿途各驛站紛紛派出驛卒,駕着四輪大車,來回奔馳於劃歸本驛負責的路段,給路面灑水降溫。
路面保住了,然蒸騰的水汽使得官道上更是悶熱。
莊氏族人自幼生長在四季如春的滇池之畔,突是遇着這種環境,真真是遭了大罪,廂車內更如蒸籠般難熬。
莊姝渾身香汗淋漓,憋得透不過氣來,從車窗探出小腦袋。
劉塍所部千騎是不得抵近長安周邊的,故早在塬南邑郊就已由稗將率領,繞道轉往灃水之畔的宣曲大營歸建,故進入塬南邑地界後,劉塍便是驅馬跟車,伴着自家未來婆娘的車駕前行。
張篤卻是在內衛的隨扈下,與蘇武先行返京了,畢竟他們都用官職在身,尚要往各自的直屬上官覆命。
端陽雖是休沐,卻不代表各府署官員盡數休歇,就如同每歲三伏休朝,必定仍有官吏乃至府司僕射留守坐鎮的。
劉塍見得莊姝衝他眨着大眼睛,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情。
他無奈的聳聳肩,曉得她又想落車騎馬,以爲能如過往般感受到徐徐微風。
“你且先摸摸我身上的甲冑。”
劉塍打馬近前,彎腰側身儘量挨近車窗。
莊姝依言伸手去觸碰他身上的玄色鱗甲,卻隨即驚呼一聲,急急抽手,用小嘴呼呼吹着燙得微紅的指腹。
她瞪大雙眼,難掩疼惜道:“這……怎麼經得住。”
劉塍瞧見她的傻模樣,不禁笑答道:“習慣了。”
莊姝忙是勸道:“不若先卸下,此時又無敵軍匪患,何必時時鎧甲着身?”
“不可。”
劉塍搖搖頭,半開玩笑道:“我有族弟常言,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他若見得我卸甲行軍,怕是要嗤笑不已的。”
“……”
莊姝翻了翻白眼,隨着與劉塍愈發親近,她在相處交談時會流露出幾分真性情,不再似過往般含羞帶怯的。
楚人本就豪放,又入滇近百年,滇女多情,敢愛敢恨的風氣亦潛移默化的影響着楚族女子乃至王女。
所謂彼此同化,或許就是如此,談不上好壞,先進文明對落後文明固然有文化影響,然若人口數量居於劣勢,也容易反過來被同化。
皇帝劉徹無疑也意識到了這點,故在諸國內附後,皆將其屬民打散,與漢民混居,其間雖免不得爆發些矛盾乃至爭鬥,但總比歸化之民抱團聚居,在局部地區形成人口優勢,日後來個鵲巢鳩佔,鬧甚麼民族自治的好。
你們懂得,我不多說了。
莊姝撇嘴道:“待我見了你那族弟,必與他說道說道。”
劉塍哈哈大笑:“就怕你見了他,縮着脖子不敢吭氣。”
莊姝只道他在說笑,自是不信。
然而,由不得她不信。
剛入長安城,到得北闕甲第的順南侯府,尚未來得及四處瞧瞧屬於她的小跨院,她便是見到了劉塍口中的那位“族弟”。
太子殿下親臨!
尚未安頓好的莊氏衆人得了通傳,端是雞飛狗跳,顧不得梳洗就要盡數去迎。
順南候嗣子莊臨,早先向皇帝陛下呈上舉國內附的國書後,沒再回返滇地,而是留在長安城,早早入住順南侯府,數月來既爲家人遷居此地做着準備,亦認真學習各項漢室禮法和諸多約定俗成的規矩。
他忙是擡手攔住自家阿父,吩咐下人傳回,所有女眷和侍衛下人盡皆退避,唯留數名手腳利落的婢女到正堂候着,阿父則領嫡系子侄前去迎駕。
莊淼見得自家兒子果斷利落的安排着,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莊淼等人出得中庭,便見得劉塍正立於前庭,與身着玄色衣袍的少年談笑。
劉塍適才將他們送到順南侯府,就已告辭,說是要回北闕甲第南坊的丹徒候府稍事梳洗,等着陛下宣召,再入宮覆命。
此時見得劉塍又至,再瞧他對那少年頗爲恭敬,少年的身份自是呼之欲出。
只是,太子殿下的長相也未免……
劉沐長得不醜,恰恰相反,五官雖尚嫌稚氣,卻也長開了,端是劍眉星目,加上老劉家祖傳的狹長鳳眸,微微眯起時,已很有幾分不怒而威的味道了。
畢竟是出身尊貴,又自幼習武不輟,正值意氣風發的年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帶着鋒芒銳氣,散發着青春期荷爾蒙。
然而,此時的劉沐面龐黝黑,比昔日的古銅膚色還要深得多,漢代雖沒甚麼“以白爲美”的說法,然有道是“一白遮百醜”,與之相反,膚色黑到劉沐此時的地步……就不像養尊處優之人,更遑論尊貴無比的太子。
尤是又身着玄色衣袍,遠遠瞧着,五官看不分明,唯見得咧嘴笑出的那口白牙,在驕陽映照下泛着光。
莊淼見得太子頂着午後烈日,在前庭站着,差點昏厥過去,忙是迎上前去,將太子迎入堂上奉茶,口中不斷告罪。
劉沐卻是擺擺手,笑言道:“不妨事,是孤王冒然來訪,也怨不得你等怠慢,現今已爲我大漢列候,孤王擅自進門已是失禮,若再直入堂上,教諸御史聞得,怕是又要上奏劾正了。”
這話雖有所誇大,但實際上也相去不遠,至少在登門拜謁師長時,莫說太子殿下,就是皇帝陛下都要謙恭守禮。
莊淼好歹已得覓漢候,王侯府邸不是窯館,太子殿下也不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尤是誤闖香閨,唐突女眷甚麼的,怕是要到宗正府吃頓祖宗家法。
“依慣例,父皇今日該會召見你與族兄,然恰逢端陽休沐,又乃昔年父皇與母后大婚之日,故讓你二人明晨再上殿朝見,本要遣人傳諭,得知孤王要來尋族兄飲宴,索性就着我順帶前來傳諭。”
劉沐這話亦是七分真三分假,實是在椒房殿用午膳時,皇帝皇后覺得自家兒子是個礙眼礙事的電燈泡,太子也嫌自家老爹老孃撒的狗糧齁得慌。
作爲黃埔軍學中出了名的直男單身狗,太子殿下難得休沐,自然也想出宮逛逛,又聞得劉塍已是抵京,故而主動領了這差事。
到丹徒候府見得劉塍,又聽他提到未來的婆娘,瞧那神情還是挺中意的,劉沐亦是到了對男女之事有些好奇的年歲,就提議今日索性叫上未來族嫂,領她到章臺大街吃喝玩樂。
“這……不妥吧。”
劉塍雖也有些意動,卻仍是遲疑,大漢雖民風開放,世家公子和小姐相邀同遊實屬尋常,但兩個少年領着個貴女四處溜達,怕仍要惹人非議。
“無妨,無妨,我遣人去給族嫂尋個女伴來便是了。”
劉沐大大咧咧的如是道,便是拉着自家族兄來到順南侯府,既是傳了父皇口諭,亦是來請人的。
聞得太子殿下要邀自家小女出府遊玩,莊淼既驚詫又遲疑,倒不是怕太子殿下對莊姝生出甚麼邪念,反是怕她不懂規矩,在太子面前有所失儀。
“順南候不必多慮,讓嗣子也一道跟着便是了。”
太子劉沐素來豪邁,見得莊淼面色爲難,故而瞧了瞧縮着脖子的莊臨,如是道。
莊淼瞬間轉憂爲喜,忙是連連點頭應諾。
莊臨卻是在心中叫苦不迭,他可是陪太子殿下吃過火鍋的,醒得這位的霸道蠻橫,實在不好伺候。
留在跨院的莊姝此時已稍事梳洗過,突是得了婢女傳話,自是驚悸不已,但想到兄長和劉塍也會同往,才稍感安心,卻也不敢怠慢,匆匆趨步前往正堂。
劉沐見得莊姝,不着痕跡的稍作打量,心中不由嘀咕,雖有幾分姿色,卻也算不得沉雲落雁之容,怎的就入了族兄的眼?
莫非真如父皇常言,豆腐青菜更有所愛?
可惜孤王素來愛吃葷,頓頓無肉不歡,豆腐青菜做的菜餚大多都淡的出鳥,吃不飽肚子。
重油多鹽,鹹酸辛辣,方是人間正道!
太子殿下如是想,又見得人齊了,便是向順南候告辭,領着與劉塍和莊氏兄妹出了候府。
莊淼適才本要吩咐下人備車,卻是被莊臨攔下了。
章臺大街橫貫整個北闕甲第,是權貴日常匯聚玩樂之地,本就禁止縱馬疾馳,車馬皆需勒繮徐行,大多世家貴胄爲免麻煩,到章臺大街遊玩是不乘車騎馬的,甚至帶侍衛的都愈來愈少。
莊臨之前就是不懂規矩,想帶侍衛進冷飲鋪,招了不小的麻煩,那日若非太子偶然瞧見,衝突雙方繼續鬧將下去,怕是真的難以收場。
在王侯權貴雲集的大漢帝都,低調做人是沒壞處的,只因某位坐在永和豆漿鋪裡咔嚓咔嚓吃着燒餅的小貴女,都極有可能是親王府上的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