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西闕,中央官署的建築外觀大體呈淺黃色調,在以灰黑爲主的漢宮建築羣中,尤爲的醒目。
臘月乃是各郡縣主管僕射返京述職之時,入得中央官署,便可見的諸多錦袍大袖的官員在各處廊道趨步疾走,更有甚者,捧着厚厚的冊簿,在各府署間將來回奔走。
嗯……後世華夏的地方官員,所謂“跑京”,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每歲此時,各府署屬官皆是小心翼翼,說話輕聲細語,走路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蓋因在廊道埋頭疾走之人,指不定就是佩着三彩靑綬的封疆大吏,剛遭了陛下訓斥,不得不到丞相府進行“再教育”。
當然,也不乏得了陛下褒獎的郡守,意氣風發下,見得某位京官行事利落,出言勉勵幾句後,向公府請調要人。
若如此,那此人多半要平步青雲,饒是過往被視爲偏荒的西南邊郡,現今也因對外通商,日漸富庶,外放再非貶謫,反倒是謀取政績的好出路,多的是京官想去,只是苦於無有機遇罷了。
此時的中央官署,雖絡繹不絕,卻無甚喧囂,急促的腳步聲,卻反倒更襯出肅穆之意。
在此情形下,太子殿下身着武服,倒提巨闕重劍,沿廊道大步行來,原本形色匆匆的官員們皆是驚呆了。
巨闕,劍長三尺四寸,重而無鋒,揮之可斷骨碎金,以劍身橫掃,就足以將人活活拍成肉泥。
太子昔年得劍時,年歲尚幼,只能負劍於背,卻鮮少離身。
現今太子日漸長成,身量高大,卻不再背劍,又因過重,不宜腰懸佩戴,故這巨闕劍近年鮮少現於人前。
太子是甚麼脾性,誰人不曉?
此時提劍而來,能有甚麼好事?
沿途所遇官員,皆是紛紛趨步避讓,垂首揖躬,無人不識趣的上前見禮,待得太子行過,瞄見宦者令趨步緊隨其後,更是脊背冒汗。
太子自不敢在中央官署“行兇”,然宦者令也在,那可就說不準了。
宦者令,統掌少府所轄的宦官內侍,又隨侍帝皇,地位直逼保管璽印虎符的符節令,乃是帝皇最爲信重的大宦官,秩千石,位列諸卿。
若無聖諭,太子也指使不動宦者令。
太子劉沐卻是不知衆人心思,饒是知曉,也不會太過在意。
入得大行府,又行過四曲迴廊,方纔下了廊道。
宮外藁街,有蠻夷邸,爲外邦使團居住之處;
宮內府署,亦有蠻夷館,爲大行府召外邦議事之地。
蠻夷館,共六座館舍,居偏僻庭院之中,院內環境清幽,以高牆圍之,院門有郎衛戍衛,外邦使臣不可隨意進出,更不可能放任他們在中央官署四處晃悠。
近些時日,蠻夷館卻不復往昔清幽靜謐,某處館舍總是傳出高聲爭論,吵鬧得最激烈時,連檐角的積雪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九月至今,將近三月光景啦!
大行少卿宋遠高坐上首,擡手扶額,只覺耳內嗡嗡作響,深感度日如年,也無怪大行令寧肯去處理瑣碎公務,也不來應付着些西夷。
側席上,巴勒弗代表埃霍斯雙目呆滯,漢茶雖好,但喝了那麼些日子,沒法再用以提神了,只盼時辰過得快些,翠月館要選花魁,今夜得去爲莫毓姑娘捧場,聽她唱唱小曲,多賞些纏頭。
吱嘎~~
掩着的厚重門戶被緩緩推開,凜冽的寒風席捲入內,正自揮拳怒吼的羅馬使臣猛是噤聲,望着未經通稟,便徑自排闥而入的那個少年。
“微臣不知殿下駕臨,未曾迎候,望殿下恕罪!”
宋遠匆忙起身,趨步迎上前來,躬身見禮道。
“無妨,不必多禮。”
劉沐擺擺手,也不等那些化外蠻夷反應過來,就自顧自往上首邁步。
宋遠剛想請太子入主席落座,卻見得劉沐雖行至上首,卻不入席,揮了手中大劍,將桌案上的物件盡數掃落在地,叮咣作響。
但見他猛地轉身,一屁股坐到桌案上,以劍駐地,左手撘在劍柄上,右手揮袖,對驚愕不已的衆人道:“你等繼續商議,教孤王聽聽,都是甚麼高談闊論!”
“草民埃霍斯,見過太子殿下!”
埃霍斯反應最快,又因曾在長安“留學”,常與王侯權貴往來,深悉漢禮,更聽到過大漢太子的種種傳聞,忙是趨步上前,拜伏見禮。
康居和大月氏的使臣亦上前拜伏,他們與羅馬和安息兩國特使不同,乃是常駐長安的使臣,曉得大漢的霸道和厲害。
劉沐揚眉道:“巴勒弗家的?”
“回稟殿下,草民正是巴勒弗子弟,家父忝爲現任家主。”
“嫡子?”
“回殿下,草民乃嫡次子!”
埃霍斯深知,漢人頗爲看重嫡庶之分,故對大漢太子的發問並不訝異。
“嗯,既是如此,無須行此大禮,也無須以草民自稱,畢竟你父……以臣下自稱即可。”
劉沐微是頜首,雖言猶未盡,意味卻已道盡。
雖是當着安息王儲的面,卻也毫無顧忌。
“微臣謝過殿下!”
埃霍斯更是心思通透,聞得大漢太子暗含許諾之意,也是豁出去了,若是遲疑不決,想左右逢源,反倒兩頭不討好。
反正巴勒弗家族和安息王族的矛盾已然太深,只是彼此相互忌憚,纔沒徹底撕破臉罷了。
安息譯者乃是常駐長安之人,自是精通漢話,似他們這些外邦使者,皆自稱“外臣”,以區別與漢臣。
安息王儲弗拉特斯雖不精通漢話,然瞧見埃霍斯那副諂媚嘴臉,也聽了譯者轉述,面色愈發的陰沉。
然他也曉得,此時身處漢都長安,面對大漢儲君,不是他能隨便發飆的地方。
“見過大漢太子!”
弗拉特斯倒也學了不少漢室禮儀,心中雖是惱怒,亦起身對劉沐拱手作揖,用半生不熟的漢話道。
羅馬使臣反應最慢,滿臉懵圈的聽譯者嘰裡呱啦許久,方纔以手撫胸,向劉沐彎腰行禮,嘴裡也是嘰裡呱啦,不知說些甚麼。
“哦,東方帝國的唯一繼承人,勝利女神在東方的代言人,東方國度的保護者,大夏、大宛、巴克特里亞的保護者,西域諸國的朝貢者,擊敗匈奴的戰神使者,大漢皇帝的愛子。
勝利女神的後裔,羅馬君主的使臣,西西里行省的大法官,狄第烏斯家族的執掌者,伊庫裡姆。
在此向您致以問候。”
羅馬譯者乃是巴勒弗家族安排的,待得羅馬使臣說完,如實轉述起來,便連語調都學得像模像樣。
劉沐真真聽懵了,冷聲道:“說人話!”
譯者渾身發顫,重新整理語言:“羅馬特使曰:伊庫裡姆見過太子殿下。”
劉沐扭頭看向侍立在側的宋遠,詫異道:“這些時日,他皆是這般廢話連篇?”
宋遠麪皮抽搐,頜首應是。
劉沐忍不住看向弗拉特斯等安息使臣,眼中滿是同情之色。
推己及人,若是換了他的暴脾氣,這羅馬使臣的墳頭都要長草了。
“都免禮吧,你等各自歸席落座,繼續商議正事,儘速議出個章程,莫教孤王久候!”
劉沐再度揮袖,仿似在驅趕煩人的蒼蠅。
羅馬特使貌似還想說些甚麼,卻被身側譯者扯了扯,低聲警醒幾句,才滿眼不甘的重新落座。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大漢太子真真見識到羅馬人的厲害之處。
嘴裡嘰裡呱啦個沒完,偏生還手舞足蹈,說到亢奮處,還起身離席,跑到安息使團的面前,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端是唾沫橫飛。
大漢譯者剛轉述了幾句,劉沐便是擡手阻止,不願再聽了。
頭疼、耳鳴、天旋地轉。
“難爲安息使臣了。”
劉沐眼見弗拉特斯不斷用錦帕擦拭臉上的唾沫,覺着這安息王儲真是好脾氣,如此能忍。
果如父皇所料,安息王族是真希望羅馬出兵“平叛”,之所以久久不鬆口,除卻是想要到更多好處,估摸還有旁的陰私計較。
指不定,米特里達梯王已悄悄派出使者,與所謂的羅馬“叛軍”暗中勾連,打算將羅馬往死裡坑。
漢廷卻需要更多的金銀和奴隸,光靠對外貿易是遠遠不夠的,唯有爆發戰爭,長久的戰爭,纔有源源不斷的廉價奴隸。
“聒噪!”
大漢太子突是單手拔劍,指向羅馬使臣伊庫裡姆。
霎時間,滿堂皆寂。
“大月氏可願出兵巴爾幹?”
劉沐收劍,冷然出言。
“我大月氏可調撥四萬鐵騎,隨時聽憑調遣。”
大月氏使臣無疑早已得到國君授權,急忙應諾道。
“殿下,我康居亦願出兵!”
康居使臣如是道。
“善!”
劉沐頜首稱善,看向面色陰沉的弗拉特斯,問道:“埃及之地,以百萬奴隸作價,盡數予你安息王族,也只予你安息王族,要是不要?”
弗拉特斯聽罷譯者轉述,猛地擡眸望向劉沐,又看向面色大變的羅馬特使,以及恍若未聞的巴勒弗·埃霍斯,神情瞬息數變,終是化作曬然笑意。
“自無不可!”
兩國儲君,一問一答,決弱國存亡,定萬民生死。
何須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