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塞外,軍臣單于望着天上飄落的雪花,面色鐵青。
自從大軍出了雲中,所有的事情就沒有順遂過。先是軍中再次爆發了大疫病,大量戰馬不斷離奇倒斃。據以往的經驗,入冬後,寒冷的天氣完全可以有效的抑制住各種疫病的蔓延,如今的情形實在是太怪異。軍中已經開始謠傳,這是一片被詛咒的草原,搞得人心惶惶,軍心渙散。
而先鋒千長阿斯恰率部叛逃的消息,更是讓軍臣單于怒不可遏。
雖然他早接到過察木哈的密報,得知左賢王呼韓邪已派人與阿斯恰密談良久,但實在想不到他的背叛來得如此迅速,還偏偏選在大戰之前,因一己之私而貽誤軍機,實在令軍臣單于無法容忍。
“國師,進展如何?”
軍臣單于見中行説緩緩行來,皺着眉頭問道。
中行説滿臉苦澀:“先前爲了不拖累大軍行進,並未帶大批奴隸隨行,如今只有靠勇士們填埋溝壑和陷馬坑,人力稍顯不足,即使能在三日內全部填平,本部大軍也必定人困馬乏。”
“其他部族呢?怎的不讓他們派人手來幫忙?”
中行説無奈的搖頭道:“他們早已隨左賢王的隊伍後撤百餘里,說是去尋找水源,顯然想作壁上觀了。”
“一羣卑鄙無恥的老狐狸!”
軍臣單于將手裡的馬鞭摔到地上,惡狠狠道:“日後定要將他們的皮活剝下來,做成毯子,日日踐踏!”
雁門塞外,一名匈奴遊騎策馬來到城牆下,高喊道:“城上的守軍聽着,如今大單于親率鐵騎數十萬,南下與你家漢國皇帝會獵中原,爾等速速放行,否則城破之日,定然雞犬不留!”
城牆上的雁門太守郅都冷笑不語,倒是虎賁營長馬嶼取過一張強弓,屈膝引弦,登時弓如滿月。
一陣尖利的嘯聲劃過天際,箭似流星般,瞬間貫穿了城下那名匈奴遊騎的咽喉,將他直挺挺的從馬上射下,只剩下失去主人的受驚戰馬孤零零的逃了回去。
城牆上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士氣大振。
倒是匈奴人又派出數名遊騎,打馬上前,隔着一箭之地,遠遠的叫囂挑釁。
馬嶼估算了一下距離,遺憾的放下了手中的強弓,嘆息道:“可惜太子嚴令此次不准你們羽林衛攜帶複合弓,否則還能射殺幾個。”
身旁的公孫賀微微一笑,沒有理會他的抱怨。作爲羽林營長,公孫賀多少能瞭解太子的考量,複合弓這種殺器,製作簡單,匈奴人很容易便學了去,此時拿出來,實在是利大於弊。
郅都倒是有幾分興趣,似乎太子殿下手中還有好東西沒拿出來,隨即指了指腳邊的幾個大箱子,問道:“那甚麼複合弓比這些燃燒彈還厲害?”
公孫賀笑着搖搖頭:“兩者壓根不是同一種事物,咋能比出個高下?對了,不知太守大人可將投石車準備好了,這燃燒彈若是隻用在城下,可就浪費了。”
郅都有些疑惑的問道:“投石車倒是備齊了,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
公孫賀詭異的笑道:“如今入冬,刮的本是西北風,風向東南而去。可這雁門塞好生怪異,風向雖然也是向西,卻從山脊上穿塞而過,生生往東北吹去,郅都大人不覺得這實在是大大的妙事嗎?”
郅都聞言一愣,感受了一下從身後吹來的冷風,思索道:“恩,勾注山乃東西橫貫走向,西面的山口偏北,東面的山口偏南,山谷中風向東北,也是常理。”
倒是馬嶼平日和公孫賀打了不少交道,聽出了他話中有話,張大了嘴巴,指着雁門塞外西面的山林,問道:“你是說……”
公孫賀沒有否認,邪惡的低聲道:“我還讓羽林衛在林子裡放置了不少硫黃和猛火油。”
馬嶼駭然失色,猛火油雖然是太子剛剛運送來的新鮮事物,但是硫黃早就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公孫賀曾經在平日的演習中,對虎賁衛用上過一次火攻,那種黃色的煙霧,幾乎讓整個虎賁衛全軍覆沒。演習結束後,聞訊趕來的太子殿下,以毒害袍澤之名,狠狠打了公孫賀三十軍棍,卻又隨即賞了他十萬錢,說是創新獎勵和研發經費。
公孫賀就更來勁了,傷還沒好,就到處找各種毒物,加入到硫黃之中,試着燃燒,盡其所能的提高毒性。雖然沒敢再次用在虎賁身上,但每當看到大批大批的牲口口吐白沫,甚至七竅流血,從羽林營地往外搬時,馬嶼心底就一陣惡寒。
“到時不會傷到自己人吧?這風向可說不準,萬一出點啥意外,把雁門塞給丟了,咱們可就是大漢的千古罪人了!”馬嶼有些擔心的問道。
公孫賀思考片刻,幽幽道:“這也是最後的手段,如是到時情況危急,也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再說爲了保險起見,還可以讓將士們用那個噁心的法子嘛。”
馬嶼聞言,面色突然難看了起來,所謂的噁心法子,還是太子再三吩咐後傳下的。就是將尿液浸透麻布,捂在口鼻處,說是能防毒煙。
太子殿下甚至還要求在羽林和虎賁實際演練了一次,說是先取出甚麼心理障礙。羽林衛倒沒什麼,大大方方的取出麻布,爽利的屙了一泡,死死捂着口鼻,反正他們平日訓練時沒少浸糞坑。虎賁衛就慘了,當天幾乎沒有人能吃下晚飯,甚至有幾個上火的傢伙,愣是被自己的尿液薰得暈死過去。
公孫賀見一旁的郅都滿臉疑惑,就附在他的耳邊,詳細的敘述完自己的計劃。
郅都的眼神愈發明亮,絲毫沒有顧慮到己方可能出現的傷亡。甚至他爲了保密,還強烈反對將那個噁心的法子提前公告給雁門塞內的邊軍,而是要求在火攻之前數刻才傳達下去。他就是這麼一個陰鷙的酷吏,只要能完成陛下交辦的差事,就是死上成千上萬人,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公孫賀彷彿遇見了知己一般,和郅都愈加親熱起來,覺得他比馬嶼這些滿腦袋熱血的虎賁衛要靠譜得多。羽林和虎賁實在尿不到一個壺裡,這也是劉徹變相的成功吧。
三天時間,轉眼即逝。
軍臣單于的大軍終於將坑坑窪窪的勾注山道完全填平,帶着數萬大軍緩緩開進到雁門城下。匈奴鐵騎穿着簡陋的皮甲,呼嘯而至,宛如遮蔽大地的洪流。
萬馬奔騰的氣勢極爲駭人,城牆上的將士心底都有些懼意。
郅都看着臉色稍微發白的數百虎賁衛,暗自嘆息,畢竟是些沒見過血的小娃娃,哪怕平日氣勢如虹,但真正面對軍陣,還是稍顯稚嫩。所幸他們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握緊手中的硬弓,臉上寫滿了堅毅,比一般的新兵蛋子要強上不少。
相比之下,羽林衆人的神色倒是輕鬆不少。
不是說他們比虎賁衛強悍,只是他們的訓練方向相差很大,羽林衛最重視心理素質。試想,要在距離成千上萬敵人不足數裡的地方潛伏數日,甚至敵人近在眼前,進或在你頭上撒尿,都要紋絲不動,保持隱蔽,沒有極其強悍的神經,顯然是無法做到的。
與其說他們不畏懼,倒不如說他們已經麻木了,或者是神經大條。
馬嶼顯然很不滿意麾下將士的表現,平日裡虎賁衛們都很不服羽林衛,覺得他們整天偷偷摸摸的,不是真漢子。
如今自詡真漢子的虎賁衛,竟然被人比下去,着實有些丟臉。他不斷巡視着隊伍,接連踹了幾個有些腿軟的虎賁衛,嘴上吼道:“給老子站直了,咋連僞娘們都比不上!”
虎賁衛們聞言,看着滿臉憤怒的羽林諸人,盡皆哈哈大笑起來,彷彿心中的懼意消散一空,重新找回瞭如虎賁獸的氣勢。
公孫賀無奈看着馬嶼,對他用調笑羽林的方式鼓舞隊伍非常不滿。“僞娘”一詞,是李當戶從太子口中聽來的,原意應該是指做作的男子。可是李當戶卻憑着鉢盂大的拳頭,將其硬生生的套在了公孫賀的頭上,進而成爲了虎賁將士們對羽林衛的戲稱。
郅都倒是很欣賞馬嶼的做法,隨着數百虎賁衛的大笑聲,整個城牆上的凝重氣氛爲之一鬆,連帶着其他的邊軍將士們也都稍微提升了些士氣,看到城下的匈奴鐵騎,也就少了幾分畏懼。
隨着軍臣單于和中行説的到來,匈奴騎兵們的速度稍微慢了下來,開始調整起各自的隊伍,擺出了陣勢。
軍臣單于駐馬之後,帶着中行説來到陣前,望着雁門塞高聳的圍牆,默然不語。漢軍承襲秦制,弩箭強悍,在其射程範圍內,就是匈奴鐵騎的死地。
往日在大草原上,匈奴鐵騎靠的是騎射,弓箭的射程比弩箭遠得多,只要且騎且射,就能生生耗死漢軍。如今要攻城,就必定要承受弩箭帶來的巨大傷亡,不由讓他有些猶豫。
以往匈奴人攻城,總會抓來些漢國的邊民,讓他們先行衝城,既分散了弓弩的火力,又能消耗漢軍的箭矢。可如今方圓百里,一片焦土,半個人影都找不到。匈奴各部族又都遠遠躲在後方,如今只好用本部的奴隸打前陣,軍臣單于自然心疼不已。
在草原上,奴隸的多寡,就體現出部族的強大與否,如今面臨巨大的損失,軍臣單于陰沉着臉,誓要讓漢人付出數倍的代價,方纔可言罷兵。